垂向時間的魅力
(本書timefulness一詞譯為垂向時間或時間無處不在。編者注)
時間是人類公認的超自然力量。
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Halldór Laxness),《冰川之下》(Under the Glacier),1968年
對于在寒冷氣候中長大的孩子而言,生活中很少有別的經歷會像雪天一樣帶來純粹的快樂。假期的樂趣可能會因之前數周的期待而打了折扣,下雪的日子則是純粹的奇緣。20世紀70年代,在威斯康星州(Wisconsin)的鄉(xiāng)下,學校停課是通過廣播宣布的。我們將收音機的音量調大,興奮難耐地聽著廣播員依照令人惱火的字母順序宣讀全縣公立學校和教區(qū)學校的名字。終于,我們學校的名字將要被報出,就在那一刻,一切皆有可能。時間暫且被廢止;成人世界中壓抑的日程表魔法般地暫停了,向大自然的權威讓步。
于是,我們迎來了奢侈的自由時光。首先,我們要在白雪皚皚的寂靜世界中探險。房屋周圍樹林的新穎面貌,以及熟悉的事物因松軟的銀粟而變得胖乎乎的模樣,都會令我們驚嘆不已。樹樁與巖石披著厚厚的被子;郵筒則戴著一頂高得惹人發(fā)笑的禮帽。我們更珍惜這類英勇的踏勘任務,因為我們知道自己不久后就得回到溫暖舒適的室內。
我記得一個特別的雪天。彼時,我正上八年級,正處于童年期與成年期之間的過渡階段。那個冬夜落了近30厘米厚的雪,刺骨的寒風接踵而至。翌日清晨,萬籟俱寂,整個世界白得耀眼。兒時的同伴已是十幾歲的少年,他們對睡眠的渴望超過了對雪的興趣。然而,我無法抗拒這個已經發(fā)生了變化的世界。我將自己包裹在羊毛衫和羽絨服之中,走了出去。冰冷的空氣刺痛我的雙肺。樹枝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吱嘎作響,這是嚴寒釋放的信號。我步履艱難地下山,朝著房子下方的小溪前進。一根樹枝上的紅點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只雄性北美紅雀,蜷縮在冰冷的日光下。我走向那棵樹,奇怪的是,這只鳥似乎并未感知到我的腳步聲。我靠得更近了,而后腦中產生了一種令人憎惡又著迷的意識,它被凍結在了棲息之地,如同自然歷史博物館中安裝著玻璃眼珠的標本。樹林里的時間仿佛靜止了,這讓我看清了往常因動態(tài)而難以捕捉到的景象。
回到那個下午,我盡情享受著未被安排的自由時光。我將厚重的世界地圖集從書架上拿下來,舒展四肢躺在它旁邊。我總是著迷于地圖;優(yōu)秀的地圖能夠如迷宮一般揭示隱藏的歷史。當日,我碰巧翻到了地圖集中的一張對開圖,上面顯示了全球時區(qū)的分界線(頂部排列著標有芝加哥、開羅與曼谷的相對時間的時鐘)。地圖上以不同色塊標識的時區(qū)大多以經線劃分,只有少數國家和地區(qū)例外。例如,中國的疆域橫跨多個時區(qū),但全國僅以一個時區(qū)(東八區(qū))為準。紐芬蘭島、尼泊爾、澳大利亞中部等地的時間與格林尼治標準時之間的差值并非小時的整數倍。此外,少數國家和地區(qū),如南極洲、蒙古國和位于北冰洋的斯瓦爾巴群島(Svalbard),它們在地圖上呈現灰色;依據圖例,它們沒有官方時間。我被一種想法迷住了:那些地域拒絕被一分一秒所束縛,完全不受日程表的統(tǒng)治。那里的時間是否像枝頭的北美紅雀一樣被凍結?還是單純地按照一種更狂野的自然韻律流淌,不受限制,無拘無束?
幾年后,出于巧合或某種宿命,我來到斯瓦爾巴群島進行地質學博士研究的野外工作。我發(fā)現,在某些方面,那片土地確實不受時間的約束。它仍深深地烙印著冰期的痕跡。不同時代的人類歷史遺跡(17世紀鯨脂制造者丟棄的鯨骨、葉卡捷琳娜大帝統(tǒng)治時期的獵人墳墓,以及德國納粹轟炸機的殘。┥⒙湓趶V袤卻貧瘠的苔原上,如同一場策劃拙劣的展覽。此外,我了解到斯瓦爾巴群島之所以沒有官方時間,是因為俄羅斯人和挪威人之間的一個瑣碎但曠日持久的爭論該地應該遵守莫斯科時間,還是奧斯陸時間?遙想那個雪天,即將邁入成年期的我仍住在父母舒適的房子里;由于暫且擺脫了日常行程,我窺見了一種可能性:在某些地方,時間尚未被定義,亦無形,人們甚至可以在過去和現在之間自由地穿梭。因為我對未來的變化與消逝懷有一種朦朧的預感,所以我希望那個完美的雪天可以成為我永久的精神家園?v使我外出冒險,歸來時一切仍是最初的模樣。自此,我對時間產生了一種復雜的情感。
1984年的夏季,我搭乘挪威極地研究所(Norwegian Polar Institute)的科考船第一次前往斯瓦爾巴群島。彼時,我還是一名新入學的研究生(更確切地說,是一名暈船的乘客)。我們的野外考察期要到7月初才開始,屆時一部分海冰已經破裂,足以讓船只安全航行。離開挪威大陸整整三天之后,我們終于到達了斯匹次卑爾根島(Spitsbergen)的西南海岸。斯匹次卑爾根島位于阿巴拉契亞加里東造山帶(AppalachianCaledonian chain)的最北端,這座島嶼上的山脈的構造史便是我日后博士研究的核心內容。暈船的我被折磨得萎靡不振,幸運的是,那日的海浪太高,我們一行人無法借助橡皮艇登陸。這意味著,我們可以乘坐直升機,享受一趟更快捷、更干爽的奢侈之旅。我們從搖搖晃晃的頂層甲板上起飛,所有的裝備和食物用網兜住,像一袋洋蔥一樣掛在直升機下方,懸于波濤洶涌的海面上空,搖搖欲墜。我記得,當直升機接近陸地時,我在地面上尋找可用作比例尺的物體,但眼前只有大小不明的巖石、溪流,以及一片片長滿苔蘚的苔原。最后,我看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飽經風霜的木制水果箱。原來它就是我們將要居住兩個月的小屋(見圖1)。
自直升機離開、科考船消失在地平線上起,我們的營地就與20世紀末的社會脫節(jié)了。這間小屋(挪威人稱作hytte)其實非常舒適,是20世紀初由機智的獵人用浮木建造而成的。我們攜帶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的老式手動栓式毛瑟步槍,以防范北極熊的攻擊。除了預先安排的每晚用無線電聯(lián)絡科考船,我們無法與外界聯(lián)系。這艘船會在夏季期間緩慢地環(huán)繞斯瓦爾巴群島航行,并進行海洋學測量。我們對時事新聞一無所知。在經歷了多個野外考察季的數年后,我發(fā)現自己竟然不太記得7月至9月期間發(fā)生的世界大事。[什么?理查德·伯頓(Richard Burton)是何時去世的?]
身處斯瓦爾巴群島,我對時間的感知力脫離了正常的范疇。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北極圈夏季的極晝(陽光并非時刻普照著島嶼,天氣有時會變得相當惡劣),這種現象令人難以確定適宜的入睡時間。另一部分原因是,我一心一意地研究這片人跡罕至、荒涼環(huán)境的自然歷史,就像苔原上的物體大小很難判斷一樣,過往事件之間的時空也變得難以辨別。島嶼上的山脈堅固并生機勃勃,與之相比,我們零星發(fā)現的人工制品(一張纏結的漁網、一個腐爛的氣象氣球)看起來卻更古老、更破舊。在每日返回營地的漫長路途中,我會迷失在紛繁的思緒里,而風與海浪的聲音會將我的心神蕩滌澄凈。有時,我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個圓圈的中心,與我生命中的各個階段(無論過去還是未來)保持著相等的距離。那感覺蔓延到了景觀與巖石上:沉浸在它們的故事中,我發(fā)現過去的事件仍然存在,甚至覺得這些事件會在未來某一天以迷人的面貌再次上演。這種感受并非窺探到了時間無限(timelessness),而是洞見了時間無處不在(timefulness),敏銳地意識到了世界是如何被時間塑造確切地說,由時間構成的。
著者簡介
[美]馬西婭?比約內魯德(Marcia Bjornerud)是勞倫斯大學的地球科學和環(huán)境學教授。她是一名構造地質學家,重點研究地震物理和造山運動。著有《閱讀巖石:地球的自傳》(Reading the Rocks: The Autobiography of the Earth)、《地質詞典》(Geopedia)和《向巖石求教:發(fā)現巖石的微妙智慧》(Turning to Stone: Discovering the Subtle Wisdom of Rocks)!洞瓜驎r間》獲2019年美國出版商協(xié)會大眾科學與數學類的專業(yè)與學術卓越獎。
譯者簡介
林葳,博士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地球與空間科學學院。向往自然,目前從事地質學與地理學科普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