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一本名家精選散文集,收錄了魯迅、老舍、史鐵生、汪曾祺、周作人、郁達夫、朱自清、鄭振鐸,梁遇春、李叔同等12位作家共計40余篇文章。所收錄的文章皆為作者具有特色與代表性的作品。他們暢談人間美事、人生哲學,或詼諧幽默、或犀利直言,以平易近人的筆觸誘發(fā)讀者深刻思考,亦讓讀者流連忘返于溫暖、優(yōu)美的文字間。這些文字能從不同的角度給人啟迪,讓當下的讀者在文字中感受關(guān)于人生的思考。
1、 史鐵生、汪曾祺、豐子愷、梁實秋、朱自清、周作人、老舍,中國近現(xiàn)代華語文壇十幾位名家安頓心靈的頓悟之書
2、 央視《朗讀者》深情朗誦、《人民日報》多次推薦,多篇知名美文入選初、高中語文教材,文筆雋永,意境優(yōu)美,篇篇值得閱讀。
3、 余華、董宇輝、張頌文、林清玄等人推崇的生活理念。心懷宇宙浪漫,也珍惜人間日常,即使生如芥子,也要心藏須彌。
4、 風月都好看,人間也浪漫,我們才會如此眷戀人間。生活是晨起暮落,日子是柴米油鹽,愿每一個尋常的日子,都有我們自若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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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樹——史鐵生
十歲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賽中得了第一。母親那時候還年輕,急著跟我說她自己,說她小時候的作文作得還要好,老師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會是她寫的!袄蠋熣业郊襾韱枺遣皇羌依锏拇笕藥土嗣。我那時可能還不到十歲呢。”我聽得掃興,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還不到?”她就解釋。我裝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話,對著墻打乒乓球,把她氣得夠嗆。不過我承認她聰明,承認她是世界上長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給自己做一條藍地白花的裙子。
二十歲,我的兩條腿殘廢了。除去給人家畫彩蛋,我想我還應(yīng)該再干點兒別的事,先后改變了幾次主意,最后想學寫作。母親那時已不年輕,為了我的腿,她頭上開始有了白發(fā)。醫(yī)院已經(jīng)明確表示,我的病目前沒辦法治。母親的全副心思卻還放在給我治病上,到處找大夫,打聽偏方,花很多錢。她倒總能找來些稀奇古怪的藥,讓我吃,讓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皠e浪費時間啦!根本沒用!”我說。我一心只想著寫小說,仿佛那東西能把殘疾人救出困境!霸僭囈换兀辉嚹阍趺粗烙杏脹]用?”她說每一回都虔誠地抱著希望。然而對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燙傷。醫(yī)院的大夫說,這實在太懸了,對于癱瘓病人,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沒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親驚惶了幾個月,晝夜守著我,一換藥就說:“怎么會燙了呢?我還直留神呀?”幸虧傷口好起來,不然她非瘋了不可。
后來她發(fā)現(xiàn)我在寫小說。她跟我說:“那就好好寫吧!蔽衣牫鰜,她對治好我的腿也終于絕望!拔夷贻p的時候也最喜歡文學。”她說!案悻F(xiàn)在差不多大的時候,我也想過搞寫作!彼f!澳阈r候的作文不是得過第一?”她提醒我說。我們倆都盡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處去給我借書,頂著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電影,像過去給我找大夫,打聽偏方那樣,抱了希望。
三十歲時,我的第一篇小說發(fā)表了,母親卻已不在人世。過了幾年,我的另一篇小說又僥幸獲獎,母親已經(jīng)離開我整整七年。
獲獎之后,登門采訪的記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認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準備了一套話,說來說去就覺得心煩。我搖著車躲出去。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里,想:上帝為什么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地,我聽見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蔽宜坪醯玫揭稽c兒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里穿過。
我搖車離開那兒,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親去世后,我們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親住過的那個小院兒去。小院兒在一個大院兒的盡里頭,我偶爾搖車到大院兒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個小院兒,推說手搖車進去不方便。院兒里的老太太們還都把我當兒孫看,尤其想到我又沒了母親,但都不說,光扯些閑話,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當中,喝東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們終于又提到母親:“到小院兒去看看吧,你媽種的那棵合歡樹今年開花了!”我心里一陣抖,還是推說手搖車進出太不易。大伙兒就不再說,忙扯些別的,說起我們原來住的房子里現(xiàn)在住了小兩口,女的剛生了個兒子,孩子不哭不鬧,光是瞪著眼睛看窗戶上的樹影兒。
我沒料到那棵樹還活著。那年,母親到勞動局去給我找工作,回來時在路邊挖了一棵剛出土的“含羞草”,以為是含羞草,種在花盆里長,竟是一棵合歡樹。母親從來喜歡那些東西,但當時心思全在別處。第二年合歡樹沒有發(fā)芽,母親嘆息了一回,還不舍得扔掉,依然讓它長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歡樹卻又長出葉子,而且茂盛了。母親高興了很多天,以為那是個好兆頭,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過一年,她把合歡樹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時念叨,不知道這種樹幾年才開花。再過一年,我們搬了家,悲痛弄得我們都把那棵小樹忘記了。
與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樹吧。我也想再看看母親住過的那間房。我老記著,那兒還有個剛來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鬧,瞪著眼睛看樹影兒。是那棵合歡樹的影子嗎?小院兒里只有那棵樹。
院兒里的老太太們還是那么歡迎我,東屋倒茶,西屋點煙,送到我眼前。大伙兒都不知道我獲獎的事,也許知道,但不覺得那很重要;還是都問我的腿,問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這回,想搖車進小院兒真是不能了。家家門前的小廚房都擴大,過道窄到一個人推自行車進出也要側(cè)身。我問起那棵合歡樹。大伙兒說,年年都開花,長到房高了。這么說,我再看不見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前兩年沒有自己搖車進去看看。
我搖著車在街上慢慢走,不急著回家。人有時候只想獨自靜靜地待一會兒。悲傷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個孩子長大了,會想到童年的事,會想起那些晃動的樹影兒,會想起他自己的媽媽。他會跑去看看那棵樹。但他不會知道那棵樹是誰種的,是怎么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