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版序言

傳統(tǒng)一詞的今義（舊義是傳承皇統(tǒng)），在漢語中只有百余年的歷史。它是借自日語的同形詞，彼人用它來翻譯英語的tradition，我們襲用之，但在漢語中，特別是在百年來的激烈辯論中，傳統(tǒng)含義的范圍，早已超過tradition的原義，在其最廣義上，幾乎等同于歷史或舊有的古老的，有時或竟等同于有礙進步的，有時則又等同于有利可圖的。

我們都見過傳統(tǒng)小吃這樣的招牌，聽著像是把大詞罩在微物之上，然而，此處的用法，其實更符合tradition的原義，既有主動的傳遞，又有主動的獲得之義。艾略特曾替文學中的傳統(tǒng)辯護，說傳統(tǒng)（tradition）不是天然地降臨于我們身上的，而是一種需要學習，且需要辛苦學習的東西，小吃不也是這樣嗎？我們見過某些傳統(tǒng)的小吃或大吃，招牌雖老，后人若以為靠此招牌便足可愚弄天下人，終將關(guān)門大吉。

艾略特談傳統(tǒng)的第一句話便是：在英文寫作中，人們很少提及傳統(tǒng)。這和我們這里的情形又很不同。如果在哪一天中，我們沒有說到或聽到傳統(tǒng)這個詞，那一定是個閏日中的閏日。一般來說，傳統(tǒng)一詞在兩種時代出現(xiàn)得最密，一種是革命的時代，一種是反革命的時代。假如一個時代同時具有這兩種進程呢？那就不消說了。

后人終將鄙視我們?yōu)樵�始人。但有一方面，我打賭他們會羨慕我們。我們可以奢侈地搜羅、存放能找到的一切古老書稿，不論是手寫本還是印刷品，甚至片紙以為寶；后人呢，面對山積的故紙（當然多數(shù)將是電子化的，稱為數(shù)據(jù)），怕只得硬下心腸，一刪了之。當然他們會保留下一小部分，但嗚呼，傳統(tǒng)中的接受之義，終將壓過傳遞之義。

我曾有個熟人，因自己的畫不售，怒而發(fā)愿道，將來有了錢，買盡天下名畫，一把火燒之�？芍^替后人擔憂，大有遠見卓識。燒畫的事罕見，燒書的事屢見。我聽今天的人或有浩嘆的，說當年燒了那么多書，多可惜，不然現(xiàn)在多值錢啊。當今的風氣，是以傳統(tǒng)為天然的附加值，不要說三墳五典，百宋千元，便是天球河圖，金人玉佛，以及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反正都是寶貝，誰要說個不字，怒目相視如壞他的生意，輕則扣帽，重則舉報。不過我發(fā)現(xiàn)，某些年間的打倒舊傳統(tǒng)如燒書者，與某些年間的最愛傳統(tǒng)文化如賣書者，其實是一類人，或者說，都是某種傳統(tǒng)中人，彼時如彼，此時如此，因地制宜，精神上都是一樣的且不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