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中國文學雖然已有三千多年的悠久的歷史,但向來沒有系統(tǒng)的文學史的記述。直至清末宣統(tǒng)二年(1910)林傳甲氏始編成一部《中國文學史》,用為京師大學教本。這是文學史的第一部。至最近十余
年來,文學史的專著乃風起云涌地出版。據(jù)我所知,已有下列二十種之多。
(1)《中國大文學史》(謝無量)
(2)《中國文學史》(曾毅)
(3)《中國文學史大綱》(顧實)
(4)《中國文學史》(葛遵禮)
(5)《中國文學史》(王夢曾)
(6)《中國文學史》(張之純)
(7)《中國文學史》(汪劍如)
(8)《中國文學史綱》(歐陽溥存)
(9)《中國文學史綱》(蔣鑒璋)
(10)《中國文學史大綱》(譚正璧)
(11)《中國文學史略》(胡懷。
(12)《國語文學史》(凌獨見)
(13)《白話文學史大綱》(周群玉)
(14)《中國文學小史》(趙景深)
(15)《中國文學進化史》(譚正璧)
(16)《中國文學ABC》(劉麟生)
(17)《中國文學史》(鄭振鐸)
(18)《中國文學史》(穆濟波)
(19)《白話文學史》(胡適)
(20)《中國文學史》(胡小石)
(其余,斷代史如劉師培《中古文學史》;分類史如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及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等,皆未列入。)
這二十種編輯方法與選取材料各有異同的文學史專著,如果要加以細密比較地批評,恐怕寫成一部十萬字的書還不能說得清楚。好在我們在這里并沒有詳加批評的必要。但大體說起來,實有多數(shù)不能令我們充分地滿意。在最初期的幾個文學史家,他們不幸都缺乏明確的文學觀念,都誤認文學的范疇可以概括一切學術,故他們竟把經(jīng)學、文字學、諸子哲學、史學、理學等,都羅致在文學史里面,如謝無量、曾毅、顧實、葛遵禮、王夢曾、張之純、汪劍如、蔣鑒璋、歐陽溥存諸人所編著的都是學術史,而不是純文學史。并且,他們都缺乏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態(tài)度,只知摭拾古人的陳言以為定論,不僅無自獲的見解,而且因襲人云亦云的謬誤殊多。就中以曾毅的《中國文學史》為較佳,然系完全抄自日人兒島獻吉郎之原作,又未能更正兒島獻吉郎氏之錯誤處,故亦不足取。至于最近幾年的文學史作者,其對于文學觀念之明了,自較前大有進步;編著文學史的方法亦較能現(xiàn)代化。只可惜這些著者對于中國文學多未深刻研究,編著時又多以草率成之,卒至謬誤百出,如凌獨見、周群玉之所著,其錯誤可笑之處真觸目皆是。文學史書墮落至此,實堪浩嘆!就中較能令我們快意的,則為趙景深的《中國文學小史》及譚正璧的《中國文學進化史》。趙著自有見解,行文雋美,但可惜只敘及文人方面的文學,而忽視最有價值的民間文學,即《詩經(jīng)》亦在其摒棄之列,這是一個很大的遺憾。譚著能將近代最進步的關于中國文學的著述,編輯成書,內(nèi)容頗為完善,但其敘述的體例似嫌未妥,而小小的錯誤亦在書中常常發(fā)見。此外如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內(nèi)容至為豐富,可作詳細的參考讀物,然至今僅見其發(fā)表中世卷的一小部分,無從批評其實質(zhì)。劉麟生的《中國文學ABC》則嫌過于簡略,胡懷琛的《中國文學史略》則簡直是一本流水賬簿,皆有不可掩護的缺點。嚴格點說來,我們認為滿意較多的實只有吾家教授胡小石的《中國文學史》及吾家博士胡適的《白話文學史》。胡小石先生的《中國文學史》講稿,敘述周密,持論平允,是其特色;其缺點則亦嫌忽視民間文學的發(fā)展。胡適先生的《白話文學史》,論其眼光及批評的獨到,實是最進步的文學史;只可惜過于為白話所囿,大有凡用白話寫的作品都是杰作之概,這未免過偏了。如王梵志的詩究竟有什么了不得之處,竟勞胡先生在珍貴的篇幅上大書特書而加以過分地贊美呢?這真令我百讀百思都不得其解!
中國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部理想的完善的文學史,其原因并不在這些 文學史家沒有天才和努力,實因中國文學史的時期太長、作者太多、 作品太繁,遂使編著中國文學史成為一件極困難的工作。淺學如我, 自然更不敢冒昧來擔負這樣重大的責任。但因自己六年前曾經(jīng)寫過一 部《中國文學概論》(其上卷已由上海啟智書局出版),內(nèi)容過于簡 陋,自己時常想改作;去年夏天又重受書局之托,囑我編寫一部給大學和高中學生參考的文學史,乃決計著手編著。中間曾因事停頓數(shù)次,F(xiàn)因預備用為學校教本,遂將全書在短期中寫定付印。我自知這本書必有許多偏枯的地方,但我也自信我的編輯方法、取材見解,是比較進步的。為求讀者的深切了解,還有幾點淺薄的意思,似乎必要向讀者加以說明:
第一,文學向有廣狹二義,廣義的文學即如章炳麟所說著于竹帛之謂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即是說一切著作皆文學。這樣廣泛無際的文學界說,乃是古人對學術文化分類不清時的說法,已不能適用于現(xiàn)代。至狹義的文學乃是專指訴之于情緒而能引起美感的作品,這才是現(xiàn)代的、進化的、正確的文學觀念。本此文學觀念為準則,則我們不但說經(jīng)學、史學、諸子哲學、理學等,壓根兒不是文學;即《左傳》《史記》《資治通鑒》中的文章,都不能說是文學;甚至于韓、柳、歐、蘇、方、姚一派的所謂載道的古文,也不是純粹的文學(在本書里之所以有講到古文的地方,乃是借此以說明各時代文學的思潮及主張)。我們認定只有詩歌、辭賦、詞曲、小說及一部美的散文和游記等,才是純粹的文學。
第二,文學史的分期向無公認一致的說法。因為要把脈絡一致的文學史硬劃斷為幾個時期來敘述,本是很勉強的事。有許多人很反對用政治史上的分期來講文學。他們所持最大的理由,就是說文學的變遷往往不依政治的變遷而變遷。此說固未嘗全無理由,但我覺得中國文學與政治實有至密切而不可分離的關系。各種文體因得到政治的后援而發(fā)達,那是很明顯的,如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皆然。我們又看,每一個比較長期的時代,其文學都形成一條與政治相呼應的初、盛、變、衰的起伏線。又每一個時代的初期的文學,都不免仍襲前代的舊作風(至秦、隋、五代等短促的時代,則完全浸沒在前代的作風里);每一個時代的中期,都能確立一種新的文學作風;每一個時代的末期,則都不免形成文派分歧的變格,或向后開倒車。各種文學盛衰變遷的關系,都可以從政治的時代背景去求解釋。處處都可以看出文學受各不同的政治時代的推移而進化的痕跡。所以,我認定中國文學史的分期,最好還是以依據(jù)政治時代的分期較為妥當。此外,實更無較完善的分期法。
第三,過去的文學史多偏重于死板板的靜物敘述,只知記述作家的身世,批評其作品。至于各個時代的文學思潮的起伏、各種文體的淵源流變,及關于各種文學的背景及原因的分析,皆非其所熟知。如胡懷琛的《中國文學史略》,竟是一部名詞目錄,真是可笑。其他的文學史亦頗多散漫瑣碎,無法統(tǒng)率一致者。我在這本文學史上最注意的就是糾正這方面的錯誤。我要把各時代散漫的材料設法統(tǒng)率起來;在可能的范圍內(nèi),要把各種文體、各種文派、作家及作品,尋出它們相互間的聯(lián)絡的線索,作為敘述的間架;同時,我注意各個時代文學思潮的形態(tài)及其優(yōu)點與缺點,注意各種文體的發(fā)展及各種文派的流變?傊冶M力地使我的文學史能夠成為一部活的脈絡一致的文學史,雖然這也許是我一個力不勝任的妄想。
這上面所說的三點,是我對于編著文學史幾個重要的信念。這本十余萬字的文學史就是根據(jù)這幾個信念寫成的。此外,普通所認定對于文學史的敘述,應抱持謹慎、客觀、求信的態(tài)度,對于文學史上所下的批評,應求其正確,恰合于現(xiàn)代的文學賞鑒觀念。關于這些,我也不曾忽略。不過像這樣一部復雜廣大的文學史,寫定的時間還不到半年,其中疏漏錯誤之處,自所不免。那都請高明之士加以指正吧。
胡云翼
二十,八,四(1931年8月4日)
上海
◎作者簡介
胡云翼,原名胡耀華,湖南桂東人。著名詞學家,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的重量級學者。1927年畢業(yè)于武昌師范。曾創(chuàng)辦《藝林旬刊》。歷任長沙岳云中學、南華中學、省立一中、無錫中學、鎮(zhèn)江師范、暨南大學教職。后在上海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任編輯。與劉大杰、賀揚靈并稱武漢三才子,與嚴北溟并稱湖南兩才子。著有《宋詞研究》《宋詩研究》《唐詩研究》《中國詞史大綱》《新著中國文學史》《唐代的戰(zhàn)爭文學》等,編有《詞選》《詩學小叢書》等,又有小說《西泠橋畔》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