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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丁問題 讀者對象:本書適用于小說研究者
本書是黃梅先生研究有年、剛剛完成的新作, 以奧斯丁的6部作品為主體 (六章), 從英國18-19世紀之交社會急劇向工商業(yè)逐利時代轉(zhuǎn)型中個人主義的興起, 以及個人 (自我) 與他人、群體的關系為聚焦點和核心問題意識, 在深入細致的文本分析、人物分析、時代特征分析, 以及與西方奧斯丁研究 (尤其是五六十年代以來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經(jīng)典研究, 如瑪麗琳·巴特勒和達克沃斯等) 的對話中, 呈現(xiàn)了一個閱歷曲折豐厚的中國學人帶著自己長期的困惑與思考對奧斯丁問題做出的獨特理解與闡釋。
奧斯丁是一位率先高度重視人際關系危機并給予精彩表達的思想者和“說書人”。雖然她是在個人主義辯證思維的框架之內(nèi)考察群己關系,但是她的藝術匯溶于各種改良思潮中,最終形成了某種高揚“責任”、倡導“美好與光明”的文化主旋律。 黃梅,1950年生,1968年從北京赴山西雁北“插隊”。1973—1989年先后在山西大學外語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外國文學系和美國新澤西州羅格斯大學英語系學習,獲碩士、博士學位。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研究員。著作有《女人和小說》、《不肯進取》、《雙重迷宮》、《起居室里的寫者》、《碼字的女人》、《灰姑娘夢的演變》(英文,在美國出版)、《推敲“自我”:小說在18世紀的英國》;編著《現(xiàn)代主義浪潮下》,并參與翻譯了《浪漫派•叛逆者•反動派》(與陸建德合譯)等。 前言 “奧斯丁問題”與當今的世界 第一章 《理智與情感》中的“思想之戰(zhàn)” 第二章 《傲慢與偏見》:視點挪移與自我“修訂” 第三章 范妮·普萊斯和曼斯菲爾德莊園的蛻變 第四章 愛瑪·伍德豪斯在海伯里村 第五章 《諾桑覺寺》中的“外來女” 第六章 《勸導》:安妮突圍 后語 寫者奧斯丁與群己關系之辨
附錄 關于《奧斯丁的教導》 參考書目 當代“奧斯丁熱”
1811年她的作品問世之初,奧斯丁不過是英國東南部鄉(xiāng)間一位在家里操持柴米油鹽的中年未婚女子。她的小說也只寫村鎮(zhèn)里三五戶人家?guī)酌泳蛹叶热、戀愛結婚,用她本人的話說,不過是在“方寸象牙”上作微型畫。雖然有不少讀者一見鐘情地愛上了她那些輕靈而詼諧的故事,尖刻的非議者也大有人在。鄙薄她的人說她的作品題材“狹隘”,主題“瑣屑”;而贊美者則多夸她細致敏銳的觀察,機智幽默的文筆,鮮活生動的對話,等等。后來,在漫長的維多利亞時代里,奧斯丁的作品贏得了G. H. 劉易斯(1817—1878)等文化名人的衷心稱許,還被移譯成多種外國語言,但仍算不上躋身“一流作家”。 19世紀后期,奧斯丁的“行情”漸漸看漲。她的侄子奧斯丁-利撰寫的傳記1870年出版后,眾多奧斯丁愛好者即所謂“簡迷”(Janeites)們?nèi)遮吇钴S,不同版本的奧斯丁作品集也接踵面市,其中以R. W. 查普曼自1932年起陸續(xù)推出的牛津大學版全集影響最大、最深遠。大約也是在這個時期,奧斯丁小說的譯本和中國讀者見了面。英國著名學者弗·雷·利維斯在1948年出書,開宗明義點出他心目中支撐英國小說偉大傳統(tǒng)的四位巨擘,奧斯丁首當其沖。這標志著在批評界里奧斯丁的“經(jīng)典作家”地位業(yè)已確立。此后,在英語國家乃至世界各地,不論在高校教育、文學批評研究領域還是在普通讀者心目中,奧斯丁的位置都一路攀高,儼然成為與莎士比亞比肩的大家。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影視產(chǎn)業(yè)勃興對奧斯丁作品的傳播起了很大的推波助瀾作用。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已有奧斯丁小說被成功地搬上屏幕。此后,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經(jīng)典文學影視化進程大大提速!独碇桥c情感》(1811)在1981年出了電視電影,1995年又由李安導演拍成電影并成功摘取奧斯卡獎。而已有1940年名牌電影、1980年BBC五集電視劇的《傲慢與偏見》(1813)則被反復翻拍,密集轉(zhuǎn)化出1995年新版BBC六集電視劇、2003年當代場景喜劇電影以及2005年大受追捧的新版電影,等等!堵狗茽柕虑f園》(1814)在1983年六集劇的基礎上由BBC再度于2008年改編為三集電視劇,1999年又拍成電影。《愛瑪》(1816)也有好幾種相關產(chǎn)品問世,先是有1972年的BBC電視連續(xù)劇,隨后有1996年美國版電影和1997年英國版電視電影,2009年又推出了新版BBC四集劇。此外,《諾桑覺寺》(1817)有BBC 1986年六集版和新的三集版電視。弧秳駥А罚1817)則有BBC先后出品的1971、1995年版電視電影。顯而易見,老牌傳媒英國廣播公司BBC是推動“奧斯丁熱”的第一主力。2007年,英國電視“新軍”ITV舉辦了自己的“奧斯丁季”,一舉推出了三種新改編的單本電視劇,包括《理智》、《諾寺》和《勸導》,每部約100分鐘,其中以《勸導》最得好評。與此同時,一系列由奧斯丁本人充當主角的影視作品也接連亮相——包括《奧斯丁在曼哈頓》(1980)、由同名小說改編的《奧斯丁書友會》(2007)、以嚴肅傳記為基礎的《成為簡·奧斯丁》(2007)、《奧斯丁的遺憾》(2008)和紀錄片《真正的奧斯丁》(2015)等。這些精心炮制的影視作品,或追求原汁原味,或力圖另辟蹊徑,既傳播了奧斯丁作品,也難免以兩百年之后的編、導、演者各自的眼光“篡改”了奧斯丁?偟膩碚f,這些影視產(chǎn)品得到了廣大受眾的歡迎和評論界的重視。而且,如此高強度的關注和全球“熱銷”的狀況本身成為一種耐人尋味的文化現(xiàn)象。 英語國家人數(shù)眾多的鐵桿奧斯丁迷建起規(guī)模龐大的書友會社,組織各類活動,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 “跑馬圈地”,把與她相關的各種資料紛紛搬進電子空間并創(chuàng)設了龐大的超文本鏈接系統(tǒng),儼然成為同好者的一個共同精神家園。因為他們的存在構成了一支不可忽視的文化“勢力”,奧斯丁才能變成影視紅人,其相關衍生產(chǎn)品才會興盛一時。根據(jù)《愛瑪》改編的青少年時尚電影(Clueless,譯名之一是《獨領風騷》)著實小小地領了一回風騷。美國小鎮(zhèn)婦女開寫奧斯丁探案,自1992年以來已經(jīng)儼然自成系列,雖然算不上大紅大紫,卻也銷路可觀。如果說福爾摩斯或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馬普爾小姐是借助膾炙人口的偵探故事成了千千萬萬英語讀者的親切朋友;那么,這一系列中虛構的女主人公“奧斯丁”則多少是因為有小說家奧斯丁培育出的那群忠誠不渝的愛好者,才得以躋身英式業(yè)余偵探的行列。另有一位同樣原本名不見經(jīng)傳的英國女子戲擬《傲慢與偏見》,寫了一本《單身女人日記》(1996)。結果不但小說大出風頭,被拍成電影后更是滿城爭說,有的地方甚至出現(xiàn)過電影一票難求的情況。小說《奧斯丁書友會》(2004)也在圖書市場和電影票房上獲得了雙豐收。這些著作本身的優(yōu)劣短長不是這里要討論的問題。對于我們來說,“搭車”產(chǎn)品成功的意義之一,在于它們一次又一次驗證了奧斯丁小說經(jīng)久不衰的生命力。而更加令人驚異的是奧斯丁小姐在文化領域之外的“戰(zhàn)績”——據(jù)說,掛上她的名牌的尋常菜食價格翻番仍然賣得不錯。到了2017年奧斯丁200年忌辰之際,她的頭像甚至取代了達爾文的位置出現(xiàn)在英國新版十鎊鈔票上。 遠在這輪波及甚廣的“奧斯丁熱”尚未達到頂峰時,已有不少學者對此給予了高度重視。羅杰·塞爾斯在初版于1994年的論著中嘗試結合影視作品改編,考察奧斯丁小說如何反映英國攝政時代的社會危機和國家身份認同。他還為奧斯丁大眾文化研究進行辯護。他認為,所有的努力——不論是19世紀奧斯丁家人撰寫的回憶錄,還是當代電視劇,抑或?qū)W者們的著述評論,都屬于“奧斯丁工業(yè)”。他主張對改編等文化產(chǎn)品給予嚴肅關注,“大眾的現(xiàn)代文本與奧斯丁學術研究相關……假如所有研究奧斯丁的教授或?qū)W者都不肯參與其中,從而在這一文化進程中缺席,那將是非常傲慢的態(tài)度”。作者在該書再版增添的《跋:奧斯丁熱潮》中指出,1995版電影《傲慢》的熱播引來了“奧斯丁時代”,在一些評論者眼里,“自1960年代披頭士熱潮以來,還沒見過如此現(xiàn)象”。稍后面世的《簡·奧斯丁在好萊塢》(首版1998年, 第二版2001年) 是學術界首 部專門以奧斯丁改編為研究對象的論文集。編者認為,這一波奧斯丁改編研究熱是由1995版電影《傲慢》中“濕襯衫的達西”引發(fā)的,指出奧斯丁小說的中心——性、愛情、金錢——也是我們時代關注的主要話題。改編被放在當代文化語境下——“這些改編向我們揭示的關于此時此刻我們自身的內(nèi)容多于奧斯丁的作品。觀看改編就是觀看我們自身”。而蘇珊娜·普奇和詹姆斯·湯普森主編的《簡·奧斯丁公司:在大眾文化中重塑歷史》(2003)則強調(diào),“奧斯丁熱”催生了繁榮的“奧斯丁工業(yè)”,不僅體現(xiàn)在近年來約二十部影視改編和上百部的續(xù)寫、改寫作品,還滲透進互聯(lián)網(wǎng)、出版業(yè)、時裝界、音樂圈、旅游業(yè)等。該書討論的重心不在于比較原著和改編的異同,而是探討奧斯丁小說轉(zhuǎn)換為多種形式大眾文化產(chǎn)品的語境,考察“激發(fā)和形成這些再創(chuàng)造的文化、社會、教育的環(huán)境”!爸厮堋钡母拍畋粡娬{(diào),“奧斯丁現(xiàn)象正是新千年之際對歷史進行重塑——改造——的最顯著的例子!笨偠灾瑢W斯丁的熱衷固然是很多復雜因素共同促成的,然而這“熱”至少也無可爭辯地說明了在當今這個行色匆匆的汽車和電腦的時代里,奧斯丁與讀者或觀眾仍然息息相通。 不僅如此。這一輪溫度空前的“奧斯丁熱”還應和著西方一些新批評理念的影響在學術界和各個文化領域中迅速播散并日漸深入。種種新思潮的醞釀和傳播,與歐美1968年學生運動和大約同時高漲的民權運動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極大地影響了西方此后數(shù)十年的精神和思想版圖。70年代中期以后,除了源自法國的形形色色的后結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風靡一時,聚焦于階級關系、殖民主義、經(jīng)濟、社會性別(gender)和性(sexuality)等議題的各類注重社會、歷史的學派也快速興起,對其他相關領域如宗教、音樂、美術、自然科學史等的探究也伴隨新歷史主義和文化研究的鼓呼更多地進入了文學視野。由于這些理論思想極大地豐富并深化了人們對奧斯丁的理解,也由于文學教研專業(yè)隊伍的擴張,每年新推出的有關奧斯丁的介紹、研究和評論可謂車載斗量!艾嵭肌闭搸缀跬耆N聲匿跡,肯定或贊揚的觀點也跳出了原來的窠臼。人們越來越認識到奧斯丁的“小”題材涉及女性處境,婚姻和家庭的經(jīng)濟基礎,不同人群間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權力的分配和運行等許多深層次的問題,也直接參與了有關道德哲學和認識論的討論。 確實,若不是獨到地探討了現(xiàn)代商業(yè)化、工業(yè)化社會的某些根本問題,若沒有比較深厚的思想底蘊,她的作品怎么會有今天雅俗共賞的“火爆”景況?可以說,已經(jīng)兩百歲“高齡”的奧斯丁小說攜著新傳媒文化的疾風驟雨很有聲勢地沖入了21世紀。
重“訪”奧斯丁的感觸
多少因為受到新影視改編作品的影響,筆者大約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從《理智》和《愛瑪》起頭,開始重讀奧斯丁的小說。出乎本人的預料,那些情節(jié)早已了然于心的故事仍然深深地吸引了我。我特別注意了一些過去相對忽視的細節(jié)處理或未能充分領會的連珠妙語和悠長韻味,甚至在思想上受到相當?shù)恼饎印H缬軐W家約翰·貝利1967年夏天在英國奧斯丁學會年會上發(fā)言中所說:當代人的生活和歷史與奧斯丁筆下的世界“密切地甚至令人驚恐地息息相關”,以致每次重讀都帶來“某些重要的新收獲”。 奧斯丁被介紹到中國始于20世紀初,迄今已逾百年。英語世界里的經(jīng)典化歷程開啟不久,中國便開始有雜志和書籍介紹奧斯丁和她的作品,193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傲慢與偏見》的第一個中譯本,由女作家楊繽承擔翻譯工作。不過,相對于中國的龐大人口,這些引介的受眾非常有限,大都集中在像上海這樣都市化程度較高、商業(yè)經(jīng)濟較發(fā)達的地方,其中又以比較有教養(yǎng)的女性和學習英語的人居多。當時中國處于長期戰(zhàn)亂甚至國破族亡的危難之中,即使是在上海,大抵也只在短暫的相對和平時期,才會有稍多的人想起品讀奧斯丁的小說。 后來在國內(nèi)更有影響力的王科一譯本是1956年面市的。不過,在20世紀50年代奧斯丁小說算不上流行,即使喜歡它的讀者也不會高調(diào)地表達。從新中國成立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國社會主流更重視文學的教化功能,特別強調(diào)批判資本主義的政治標準。奧斯丁的作品這方面極少直白表述,打不上高分。她不曾被馬克思等革命導師提到,在蘇聯(lián)文學研究和批評中被嚴重邊緣化,因此那一時期里即使在外國文學界也遭到忽視,沒有資格被正式列入“經(jīng)典”名家,甚至被列為遭批判的禁書。她在中國“火”起來,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中外古典作品紛紛解禁以后的事。當時廣大群眾爭相排隊購買書的場面,可謂空前絕后。1980年王科一譯本再版引發(fā)的奧斯丁熱,不但得到了新華社注意,也引發(fā)了《紐約時報》的報道,成了當時的一道文化風景。 自那之后,奧斯丁小說在中國持續(xù)熱銷。英美近年里源源不斷推出的相關影視作品可能起到了某種錦上添花的作用,但更根本的原因應該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的迅速工業(yè)化城市化進程所造就的“市民社會”和全民學英語熱潮所形成的龐大英語讀者群。本世紀初我曾在大書店做過一個粗略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大約有三十多家出版社在同時出版奧斯丁的小說譯本,還有不少于二十種縮寫本、十五種以上的英漢對照本,此外還有相當數(shù)量的英文原版書在架上出售。不少中國讀者感覺,《傲慢》等小說寫得很現(xiàn)代,在“小”事“小”情中解讀人生,表達了細膩的女性情緒,似乎任何年齡段、任何婚姻狀況的女性(乃至男性)都能從奧斯丁的書中找到自身人生難題的投影。 與此不無關聯(lián),我國媒體上各種婚戀節(jié)目和擇偶話題逐漸增溫;橐龀蔀榫拮冎械闹袊慕裹c話題之一。前些年,“寧嫁黃世仁不嫁80后”、“寧在寶馬車里哭不在自行車上笑”之類的“宣言”,曾激發(fā)了民間熱議和經(jīng)濟、社會學者以及法學家們的紛紛關注。不少人直率地(也許是有點武斷地)把當下的中國社會風尚定義為“物質(zhì)主義與拜金主義至上”,指出如今的年輕讀者幾乎本能地關注奧斯丁提出的金錢與愛情的問題。像許多歐美讀者和影視改編作品受眾一樣,很多中國人把《傲慢》簡單地讀作灰姑娘嫁入豪門的故事;還有不少知識女性表達了對夏洛蒂·盧卡斯選擇“經(jīng)濟適用男”的極大理解和同情!栋谅c偏見》出版兩百周年之際,BBC的新紀錄片《真實的奧斯丁》發(fā)行時,在中國白領中頗有影響的《三聯(lián)生活周刊》刊出了引人注目的長篇專題文章介紹并評說。 這些觸目現(xiàn)象的發(fā)生恰與我重讀奧斯丁的經(jīng)驗重合。我強烈地意識到,我們?nèi)陨钤凇皧W斯丁的時代”里——如克·約翰遜所說, “閱讀奧斯丁乃是一種社會性實踐,依托于我們的欲望、需求和具體歷史環(huán)境”。英國18世紀中期到19世紀中期,婚姻主題在文學中占據(jù)那么突出的位置,不是個別藝術家的私人選擇。奧斯丁筆下有關“嫁人”的決疑論式周密思考,所涉及的確實是個人和社會的真問題、大問題,直指面臨資本社會沖擊波時的人生設計和道德選擇。其中,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奧斯丁對金錢社會中人際(或借嚴復的話說“群己”)關系的誅心辨思。中國處在歷史性巨變的極端情境里,在短短三四十年里經(jīng)歷了外國數(shù)百年發(fā)展歷程,從而使不少人在一生中既有“前現(xiàn)代”體驗,又面對很多“后現(xiàn)代”現(xiàn)實,因而對奧斯丁的問題意識及其非凡藝術成就可以產(chǎn)生獨到的感知和心得。在當代中國語境里重讀其小說,我受到了深刻觸動。比如,我們今天的相關文學、影視作品體現(xiàn)出來的文化姿態(tài)和味道,似乎與奧斯丁既有諸多相同,又有不小差異。有的中國故事(例如曾改編為電視劇的一部輕松網(wǎng)絡小說《我愿意》)與奧斯丁的《勸導》情節(jié)設置近似,都講述“剩女”重逢初戀愛人、都取女性視角,而且語言都頗為幽默犀利,雖然前書的調(diào)侃更趨近王朔風格而非奧斯丁腔調(diào)。然而,兩者的差別也讓人無法忽視。如書名的選擇所示,前者重在“我”和“我的意愿”,后者卻耐人尋味地強調(diào)了社會內(nèi)涵豐富的“勸導”。奧斯丁在與婚姻主線不大相關的“閑人”身上用了相當多的筆墨,而許多中國當代愛情故事卻高度聚焦于兩人世界或N角糾葛。為什么會有這些相似和不似?對于理解奧斯丁或中國的當下,這些又能給我們一些怎樣的提示和啟迪? 從長程歷時角度來看,簡·奧斯丁生活在一個原有人際關系逐步瓦解的時代。19世紀中期以降,西方的主流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政治經(jīng)濟學家(包括馬克思及他的傳人乃至其他許多政治傾向不盡相同的學者)大都認為,17、18世紀的英國經(jīng)歷了某種根本性的嬗變,即通過商業(yè)化、工業(yè)化、城市化在全球率先從前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社會“進化”為現(xiàn)代資本主義國家。其顯著標志之一便是傳統(tǒng)村社共同體瓦解、“自由”個人的原子化生存成為常態(tài),“占有性個人主義”(possessive individualism)思想迅速播散。與此呼應,以笛福的孤島英雄魯濱孫為起點,18世紀小說前所未有地表達了對個體自我的自覺意識以及對金錢勢力侵蝕消解固有社會紐帶這一現(xiàn)在進行時境況的深刻懷疑。 生活在18、19世紀之交的英國鄉(xiāng)村,偏居一隅的奧斯丁凝眸觀察辨析身邊的世態(tài),卻盡占天時地利,提出了人類在此后幾個世紀里都不得不面對的思想議題。她從新型個人主體的角度出發(fā)展開思考和想象,以三五戶人家的“小小社群為聚焦或核心交點(nodal point),將思想之線輻射進更廣闊的社會”。在這個意義上她既不狹隘,也不保守。奧斯丁并非站在舊有社會秩序的立場上,而是更多面向?qū),面向那“可能發(fā)生的,持續(xù)進行的,尚未完成的” 存在或者進程。她的主人公沒有拒斥社會主導階級/勢力的激烈心態(tài),對正在逐漸得勢的思想取向和規(guī)則秩序雖然并不全盤欣然接受,卻也不是斷然拒絕,而是為那個正在生成發(fā)展、尚未徹底定型的“現(xiàn)代”社會思慮考量究竟什么是所謂“幸!保瑢τ谌祟悅體生存來說什么是“真正重要的東西”。這便是我眼中的“奧斯丁問題”。兩百年過去了,這些依然是當代中國和世界面臨的課題。2011年美國出版了一部記述奧斯丁對作者本人影響的書,其副標題中包括“the things that really matter” 這一英語表達,與我心里縈繞了一段時間的那個白話中文詞組不謀而合。換言之,奧斯丁的問題意識聚焦于她所面對的金錢時代中人究竟應該 “怎樣生活”,而這恰是維多利亞哲人馬修·阿諾德對詩歌或文學功用的概括。從笛福想象流落荒島的魯濱孫面對沙灘上他人腳印時心中涌起的不可名狀的恐懼,到阿諾德一面痛切感喟“我們千百萬肉胎凡人而今孤獨地生存”的命運、一面呼應兩百年前約翰·但恩的名句“每人都是大陸的一粒細屑,/是整體的一個部分”表達對溝通關聯(lián)、共構整體的渴望,一代代英國人的文學實踐體現(xiàn)了一個力圖對所謂“現(xiàn)代處境”進行辨識和矯正的思想脈絡。而奧斯丁是這個文學傳統(tǒng)中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
關于本書:“群己”的由來及其他
與國外已持續(xù)多年的奧斯丁熱以及國內(nèi)紅火的小說出版相比,我國有關奧斯丁的討論和研究比較冷清。原因或許是她的小說雖然能吸引大量讀者,但題材偏小,手法偏“舊”,不太適于套用某些現(xiàn)成的當代文藝理論,且又已被英語國家學者掘地三尺、羅掘俱窮;蚨嗷蛏,我們的專業(yè)評論者落在了普通讀者后面。筆者希望自己的討論能在一定程度上超出專業(yè)文本研讀的圈子,與普通讀者的體驗、更多大眾的生活乃至社會發(fā)展的走向有所呼應。 本書以“奧斯丁問題”即書中的“群己”關系之辨為貫穿線索。“群己”這一表述取自嚴復翻譯約翰·穆勒名著《論自由》(On Liberty)時所選定的書名《群己權界論》。嚴復可謂獨具慧眼,充分意識到所謂自由問題本質(zhì)是對“群己”關系問題的思辨。不言而喻,本書中的“群己”不能就此還原成穆勒英語原書標題中的“l(fā)iberty”一詞,雖然兩者確實密切相關。英語奧斯丁研究中有關群己的討論很多,有人稱她“幾乎被一致公認是社會小說家,專注于明晰界定社會中個人與群體的互動(interaction)并力圖調(diào)和自我與社會要求(demands)這兩者的關系”。這類現(xiàn)當代評價大多聚焦于“己”,不少論者甚至把“己”或個人欲望作為臧否的標尺。本書則將適度側重討論奧斯丁小說中有關“群”的展示、言說和思考。當然,依據(jù)筆者的直接閱讀體驗和審美感受,各章討論的切入點和重心并不相同。 全書不計“前言”“后語”共分六章,每章分別討論奧斯丁的一部小說,以出版先后為序。奧斯丁小說中有三部具有雙重時間坐標,即初稿完成時間和出版年份。她的六部完整作品的創(chuàng)作期分為兩段,即1795—1801年和1810—1817年,兩段之間有將近十年“空窗期”。然而,若從出版看,則奧斯丁的全部作品都是在1811年后才陸續(xù)付梓的,前期完成的文稿在面世前都經(jīng)過中年奧斯丁的修改。其中最特殊的是《諾桑覺寺》(1818)。它雖是最早完成的三部著作之一,卻是在作者去世前不久才修訂完畢,而且在那時似乎仍讓她覺得尚不盡如人意,所以被暫且“束之高閣”(upon the shelf)。直到作者病逝之后,才由她的家人將此書與最后撰寫的《勸導》一道合編出版。由于這個最后修訂的存在,雖然《諾寺》顯然較多含有少年時代青澀而又樂觀的氣息,筆者卻不愿意因此就和很多人一樣將它作為第一部作品來討論。 分章闡述的過程將涉及西方人有關奧斯丁是否“浪漫”、是否“保守”等的爭論,對瑪·巴特勒和達克沃斯以及某些更晚近的一些西方學者的觀點將有比較細致深入的分析。在這個意義上,本書也是與西方現(xiàn)當代奧斯丁研究和一些流行批評思潮的對話。不過,如前文所強調(diào),奧斯丁身處正在發(fā)酵的英式現(xiàn)代“逐利社會”,她以虛構藝術關注舊群己紐帶的解體并探討新人際關系創(chuàng)生的可能性,這才是貫穿本書的聚焦點和核心關懷;蛟S,這也應該是奧斯丁精神遺產(chǎn)帶給當下市場社會蕓蕓眾生的最重要的思考線索和人生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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