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契訶夫如是說：

沒有明確世界觀的自覺生活不是生活，而是一種負擔，一種可怕的事情。

文學家不是做糖果點心的，不是化妝美容的，也不是使人消愁解悶的；他是一個負有義務的人，他受自己的責任感和良心的約束。

如果我是個醫(yī)生，我就需要有病人和醫(yī)院；如果我是個文學家，我就需要生活在人們中間，……需要有一點兒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哪怕很少一點點也好。

在藝術中，也正像在生活中一樣，沒有什么偶然的東西。

文學上的偽善是最令人厭惡的偽善。

那些我們稱之為不朽的作家或簡稱之為好的作家，那些使我們陶醉的作家，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而且非常重要的特征：他們在朝著一個什么地方走，而且召喚你向著那個地方走……他們中的優(yōu)秀分子都是現(xiàn)實主義者，把生活寫成它本來有的樣子，但由于每一行文字都像浸透了漿汁似的浸透著目標感，你除了生活本來的樣子外還感到那種應該有的生活，而這一點也就使你心醉。

誰真誠地認為，崇高和遙遠的目標對于人來說就像對于牛一樣，很少需要，而我們的全部不幸又全在于這些目標，誰真誠地這么認為，誰就只好吃吃喝喝睡睡了，而一旦這些東西也使他厭煩了，他就只好先跑上幾步，然后一頭撞向大箱子的角上。

我只會憑回憶寫東西，而且從來直接按實際情形寫生。我要讓我的記憶把題材過濾一番，以便在記憶里就像在過濾器中一樣只留下重要的或典型的東西。

文藝家進行觀察、選擇、推測和組合光是這些活動一開頭就要提出問題；如果藝術家最初不向自己提出問題，那么他就沒有什么好推測、沒有什么可選擇的了。……如果否認創(chuàng)作中有問題和意圖，那么就必須承認，藝術家是即興地、無用意地受了感情沖動的影響而進行創(chuàng)作的；所以，如果有哪一位作家向我夸口，說他事先沒有深思熟慮的意圖，而是只憑一時靈感就寫好了一部中篇小說，那么我就會把他叫做瘋子。

為公共福利盡力的愿望應當不可或缺地成為心靈的需要和個人幸福的條件。

我違心過著一種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盧布的狹隘生活……一想到錢是我的活動中心而我是在為錢工作，我心里就極端苦悶……真該在硫酸中洗一個澡，來一個脫胎換骨。

我只想誠實地告訴人們：看一看你們自己吧，你們生活得多么糟糕和無聊!最主要的就是要人們懂得這一點；而一旦他們懂得了這一點，他們就一定會給自己創(chuàng)造另一種美好的生活。

資產(chǎn)階級非常喜歡所謂的正面典型以及有美滿結(jié)局的長篇小說，因為這種小說使資產(chǎn)階級心安理得地認為：可以既積攢錢財，又保持清白；既做野獸，又過幸福的生活。

短篇小說家安·巴·契訶夫遐邇聞名。列夫·托爾斯泰說，契訶夫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家。托馬斯·曼斷言：毫無疑問，契訶夫的藝術在歐洲文學中屬于最有力最優(yōu)秀的一類。海明威也非常贊賞契訶夫的藝術：人們對我說，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寫了一些好的、甚至是很好的短篇小說；但是，在讀了契訶夫之后再看她的作品，就覺得好像是在聽了一個聰明博學的醫(yī)生講的故事后再聽一個尚年輕的老處女竭力編造出來的故事一樣。更有意思的是：正是這位被譽為英國契訶夫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本人在寫給其丈夫的一封信中卻說：我愿意將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換取契訶夫的一個短篇小說。而在一篇札記中她寫道：如果法國的全部短篇小說都毀于一炬，而這個短篇小說（《苦惱》）留存下來了，我不會感到可惜。在我國，契訶夫也備受推崇，一代文學宗師茅盾曾號召作家們學習契訶夫的敏銳的觀察能力，高度集中概括的藝術表現(xiàn)能力和語言的精練。

安·巴·契訶夫（18601904）出生于俄國羅斯托夫省塔甘羅格市。他的祖先是農(nóng)奴。一八四一年，他的祖父以三千五百盧布的贖金換取了本人和家屬不再當農(nóng)奴的人身自由。一八四四年他的父親到了塔甘羅格市，成了一名店員，十余年后他自己開了一家雜貨鋪。契訶夫的父親為人嚴厲，常常命令兒子們站柜臺做買賣，所以契訶夫說他自己沒有童年。一八七六年不善經(jīng)營的父親破產(chǎn)了，為躲債他悄悄前往莫斯科謀生，接著一家人亦相繼遷居莫斯科，只留下契訶夫一人在塔甘羅格，他靠做家教維持生計，繼續(xù)求學，度過了三年艱辛生活。一八七九年契訶夫進入莫斯科大學醫(yī)學系學習。一八八四年，他大學畢業(yè)后在莫斯科附近的沃斯克列先斯克和茲韋尼哥羅德等地行醫(yī)，廣泛接觸農(nóng)民、地主、官吏、教師等階層的各式人物，毫無疑問，這種生活經(jīng)歷對他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良好的影響。

契訶夫的文學生涯開始于一八八〇年，為當年俄國風靡一時的幽默報刊撰稿，常以契洪特為筆名。一八八〇年三月幽默雜志《蜻蜓》發(fā)表了契訶夫的兩個作品：《致博學鄰人書》和《在長、中篇之類的作品里最常見的是什么?》。學術界普遍認為這是契訶夫文學生涯的開端。

在俄國歷史上，十九世紀八十年代首先是反動勢力猖獗的年代，當局百般壓抑和禁錮社會思想，其荒謬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連帽徽一詞也遭禁用，似乎一使用它就會觸犯沙皇軍隊的榮譽。同樣荒謬的是：當年的書報檢查官常從文章或作品中刪去禿頭一詞，他們認為，誰使用這個詞，就是蓄意影射，是對禿頂?shù)纳郴蕘啔v山大三世的嚴重冒犯。正是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社會氛圍中，庸俗的滑稽刊物上盡登載一些趣聞蠢事，供小市民們茶余酒后消遣。當時契訶夫年輕，涉世不深，缺乏生活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實踐，又迫于生計，乃一度迎合時尚，寫了大量沒有思想和藝術價值的滑稽詼諧小品。但也有一些初露年輕作家才華的作品，如《吃蘋果》（1880）和《女東家》（1882）等。在《女東家》中契洪特描繪了兩個青年農(nóng)民的悲慘遭遇。

自一八八三年起，契訶夫以契洪特為筆名，寫下了許多幽默佳品，如《一個官員的死》，《在釘子上》，《胖子和瘦子》，《變色龍》，《普利希別耶夫軍士》等。這些優(yōu)秀的幽默短篇小說內(nèi)容豐富，形式完美。《在釘子上》和《一個官員的死》展示了沙皇俄國的官場丑態(tài)：強者倨傲專橫，弱者低頭哈腰。蛆蟲般的切爾維亞科夫在俄語中，切爾維亞科夫這個姓的詞干是червь一詞，其意義為蛆蟲。及其奴才心理正是這種官場生活的產(chǎn)物。瘦子和胖子本是自幼相好的朋友，久別重逢，他們倆擁抱接吻，熱淚盈眶，但寒暄之間身為八等文官的瘦子得知胖子已高升為有兩個星章的三等文官，他頓時蜷縮起來，彎腰曲背，矮了半截，而當胖子向他伸手道別時，他只敢握握三個指頭，一躬到地。寫于一八八四年的《變色龍》告訴讀者：在沙皇俄國，將軍家的狗也比普通人重要，巡官奧丘美洛夫之流在有權(quán)勢者的家犬前搖尾乞憐，而對老百姓卻張牙舞爪�！蹲兩�龍》是契訶夫送給世人的一面鏡子。在百余年后的今天，在一些現(xiàn)代人身上還有著變色龍的奴性。

在一八八四年至一八八六年間，契訶夫的視線轉(zhuǎn)向普通勞動者，描繪他們的痛苦和不幸�！陡枧�》描寫了上流人如何恬不知恥地凌辱一個無依無靠的歌女。《苦惱》是契訶夫在早期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的一次思想和藝術的飛躍，它的結(jié)尾（人向馬兒訴苦）十分強烈地渲染了當年俄國社會的世態(tài)炎涼�！度f卡》可以說是《苦惱》的姐妹篇。九歲童工的稚真心靈，他的學徒生活的苦楚，他對祖父和故鄉(xiāng)的眷戀這一切在篇幅不大的作品中巧妙地互相穿插和滲透，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在這些短篇小說中，歡樂俏皮的契洪特成長為嚴肅深沉的契訶夫了。

非凡的才華使契訶夫聲譽日增。一八八八年十月帝俄科學院授予他普希金獎金。從發(fā)表第一篇小東西到榮獲普希金獎金前后相隔僅八年半時間，俄國文壇上鮮為人知的契洪特變成了彼得堡的紅人契訶夫。他在中篇小說《草原》里描繪祖國的大自然，思考農(nóng)民的命運。在《命名日》、《公爵夫人》等作品中他鞭撻偽善、庸俗和虛榮。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公爵夫人》，它尖銳地提出社會矛盾：富有的地主及其管家們竭力剝削農(nóng)民，要從一頭牛身上撕下三張皮。自八十年代下半期起契訶夫開始寫劇本。《蠢貨》、《求婚》、《結(jié)婚》和《紀念日》等獨幕輕松喜劇在內(nèi)容和筆法上接近契訶夫的早期作品，其中有的甚至是他將自己的短篇小說改編而成的。

一八九〇年春，迫切尋求明確的世界觀的契訶夫不顧自己身體羸弱，萬里迢迢穿過西伯利亞，前往沙皇政府流放并懲罰犯人的薩哈林島。這是一座人間地獄，在這里契訶夫親眼目睹了種種野蠻、痛苦和災難，這使他日益疏遠乃至否定了那曾經(jīng)占據(jù)他心靈達六七年之久的托爾斯泰哲學，也使他開始認識到為反動的《新時報》撰稿帶給他的只是禍害，并開始糾正自己不問政治的傾向。也正是在這時契訶夫?qū)懗隽苏鸷橙诵牡闹衅�小說《第六病室》，將沙皇俄國影射為一座陰森的監(jiān)獄。

一八九二年，契訶夫在梅里霍沃購置莊園并在那里定居。一八九八年起，他因病情加劇遵醫(yī)囑遷居里海邊的雅爾塔。在一八九〇至一九〇〇年間，契訶夫先后去米蘭、威尼斯、維也納、巴黎等地治病、療養(yǎng)和游覽。一九〇一年，他同莫斯科藝術劇院的天才演員奧爾迦·克尼碧爾結(jié)婚。

從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起到二十世紀初為止，俄國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矛盾不斷激化。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契訶夫站在民主力量這一邊。一八九七年冬到一八九八年春，他反對法國反動派誣陷猶太籍軍官德雷福斯，指責在此案中助紂為虐的蘇沃林及其《新時報》。一九〇〇年春他協(xié)助安排政治流放犯、社會民主黨人拉金到雅爾塔肺病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一九〇二年春，他同柯羅連科一起抗議帝俄科學院撤銷高爾基名譽院士的稱號。一九〇二到一九〇四年間，他不止一次地在物質(zhì)上支援為爭取民主而蒙難的青年學生。許多事實表明，契訶夫晚年的民主主義思想立場越來越堅定，而這正是他的后期創(chuàng)作的思想前提。他的中、短篇小說和戲劇創(chuàng)作進入了全盛時期�！掇r(nóng)民》、《新別墅》、《一次公差》、《在峽谷里》等作品深刻描繪了當年俄國農(nóng)村的貧窮落后和野蠻，展示了農(nóng)村中的貧富懸殊和矛盾，反映了勞動者的自發(fā)不滿和反感。契訶夫的名劇《海鷗》、《萬尼亞舅舅》、《三姊妹》、《櫻桃園》也就寫于此時。

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資本主義在俄國迅速發(fā)展，它提高了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以及科學和技術水平，但同時也給廣大勞動群眾加重了苦難。中篇小說《女人王國》、《三年》和短篇小說《行醫(yī)一例》對此作了契訶夫式的反映。

隨著資本主義的迅速發(fā)展，金錢的罪惡勢力滲透到俄國社會生活的各個角落，小市民習氣腐蝕著人們的心靈。契訶夫一直是庸俗習氣的審判者，高爾基稱他是庸俗的仇敵。他的短篇小說《約內(nèi)奇》、《醋栗》、《掛在脖子上的安娜》等都以犀利的筆觸暴露庸俗，剖析知識分子的精神墮落。

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俄國正醞釀著一九〇五年大革命，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的社會情緒十分強烈。契訶夫晚年在許多作品中藝術地反映了這種情緒。盡管《套中人》、《醋栗》、《牽小狗的女人》、《語文教師》、《行醫(yī)一例》、《一次公差》、《新別墅》、《農(nóng)民》、《未婚妻》等作品中所描繪的是極不相同的生活和人物，但它們都表明當年存在著的社會關系是不合理的，都滲透著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的社會情緒，洋溢著民主精神，散發(fā)出強烈的時代氣息。學術界對此評價很高，認為：契訶夫的創(chuàng)作與俄國革命的有機聯(lián)系就在于：他表現(xiàn)了廣大民主主義階層要求自由的迫切愿望的成熟過程，他們意識到不能在現(xiàn)存條件下繼續(xù)生活，也就是說，契訶夫表現(xiàn)了當時社會形勢的最本質(zhì)特點之一，這種形勢使革命的無產(chǎn)階級能夠發(fā)動并引導人民群眾進行爭取他們的民主思想的斗爭。契訶夫晚年作品中的人物的覺醒正是源于當時的社會形勢，他們都是一些普通人，契訶夫為普通人寫了普通人，但他是另一種生活光明、歡快和陽光普照的生活的詩人和預言家。

契訶夫作為一名醫(yī)生，一貫熱心公益事業(yè)，關心人民疾苦，為窮苦農(nóng)民免費治病。可是他的健康卻每況愈下。一九〇四年六月，他的病情惡化。他在妻子奧爾迦·克尼碧爾陪伴下前往德國的巴登維勒治療。是年七月十五日契訶夫在該地逝世，結(jié)核桿菌奪去了年僅四十四歲的杰出藝術家的寶貴生命。

契訶夫是世界文壇上一位罕見的藝術家，他的小說經(jīng)受了百余年的時間檢驗，依然閃耀著獨特的藝術光彩。描寫日常生活中最平凡事情的現(xiàn)實主義這是契訶夫小說的重要特征。契訶夫的著眼點總是平凡的人的日常生活，但他不作自然主義的描繪，不陷入日常生活的泥沼，他對生活素材認真細致地進行觀察、選擇，而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又進行推測、組合，使生活素材形象化和詩化，從平平常常的似乎是偶然的現(xiàn)象中揭示出生活本質(zhì)。

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說中展示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性格發(fā)展，勾勒出他們精神面貌的變化過程，給人以完美的藝術享受這是契訶夫小說的又一藝術特色。短篇小說的體裁特點不允許他細致多面地直接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于是他努力使人物的心理在他們的行動中就清晰可見。契訶夫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一直遵循這個原則，使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說能展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給讀者以鮮明深刻的印象。這是契訶夫?qū)κ澜缥膶W寶庫所作的一大貢獻。

真摯深沉的抒情性是契訶夫小說的另一特色。契訶夫不僅真實地反映社會生活和社會情緒，描寫人物的覺醒或墮落，而且巧妙地流露他對覺醒者的同情贊揚，對墮落者的厭惡否定，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對丑惡現(xiàn)實的抨擊。他在作品中真誠地抒發(fā)情思，但做得異常巧妙：把抒情流露融化在作品的形象體系之中，安排在適當?shù)臅r機和場合，即安插在作品所描繪的生活與人物已經(jīng)替抒情流露準備了成熟條件的地方。

契訶夫小說還有一個舉世公認的重要特色：緊湊、簡練、言簡意賅，內(nèi)容比文字多得多。為求作品能嚴密和緊湊，他主張用刀子把一切多余的東西都剔掉。他的另一個見解是：在短篇小說里，留有余地比說過頭好。正因為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認真貫徹了這些主張，他的中短篇小說總是緊湊簡練的，而形象又總是鮮明的。讀他的作品，讀者總有獨立思考的余地，總感到回味無窮。

笑是契訶夫小說藝術的又一重要特色。列夫·托爾斯泰稱譽契訶夫為第一流的幽默作家。富有幽默天賦的契訶夫基于其描寫的人物和事件的不同性質(zhì)，巧妙地發(fā)出各種具有細微感情色彩差異的笑聲：這有時是歡樂愉快的笑聲；有時笑聲中隱含一層苦意，引起讀者對人物的同情和愛憐；有時則是細膩的譏嘲或辛辣的諷刺。

契訶夫離開人世已經(jīng)一百一十二年，他的小說已經(jīng)經(jīng)受住時間的檢驗，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珍貴瑰寶。

契訶夫永遠和進步的人類在一起。

朱逸森
二〇一六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