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空


我身上有幾塊疤痕，幾十年了仍盤踞在原地，看來不會走了。這些傷痕的來歷很讓人后怕，它是踏空摔傷所致的。


我額頭的傷疤，是縫過十二針的深痕。傷痕高低，是傷口太寬縫線粗糙的結(jié)果，是傷口太長難以長好的緣故，還是傷骨后難愈的溝壑，弄不清楚。我對這疤心有余悸。好在它緊貼發(fā)際，顯痕有劉海遮蓋，不然會明擺在額頭。這疤雖無礙大雅，但因有人猜疑，便有了點(diǎn)自卑。


那摔傷的慘痛瞬間有多可怕，幸而幼時沒記憶，不知有多痛。我媽說，嚇?biāo)浪�了。她說，我從老高的炕沿往前撲，一腳踏空頭落地，栽在三角石上，頭破血流，人似乎沒氣了。她往血口抹了把灶灰，摸身上有絲溫?zé)�，趕緊抱起就往醫(yī)院跑。


醫(yī)院在十里遠(yuǎn)的縣城，在沒車的泥路上，母親抱著我邊跑邊走。我的傷口仍在流血，她磨破的腳也在流血和鉆心地痛。一路奔跑的母親，豁出命來往醫(yī)院趕。跑到醫(yī)院時，母親看我額頭翻綻的傷口不再流血，身上冰涼上涌，就地軟癱了。搶救的醫(yī)抖的母親說，人還活著，有救。她聽醫(yī)生說有救，身上又有了勁，眼淚卻止不住了。


傷口縫了十二針。醫(yī)生說，血快流干了，再晚點(diǎn)就沒命了。媽說，她跑到縣醫(yī)院那么遠(yuǎn)，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母親的述說，使我的淚水往外涌。母親抱著我跑了那么遠(yuǎn)的路，哪來的力氣，我想象不出來；母親如在路上稍有停頓，我就沒命了。


我懂事后，有幾次母親摸著我額頭的傷疤，仍痛楚地述說那次的踏空。


雖是重復(fù)述說，她仍在掉淚。我初聽母親講那踏空的危險情形時，嚇哭了。我不敢想我的那次踏空有多危險，我便在炕沿上比畫當(dāng)時踩空頭栽地的境況，炕沿“告訴”了我一切，那慘狀讓我害怕。炕沿的松木滑溜如冰，觸腳便滑；土炕比我高，對三歲的我來說是懸崖；地面有磨出來的三角石，它會“咬”肉，何況是嫩稚的額頭撞它。難怪我一頭栽地，便皮開肉綻。


我摸我額頭的傷疤，再從這光滑的坑沿，瞅那地上的三角石，想那頭栽三角石的慘狀，心就抽搐，傷口頓現(xiàn)麻疼感。這麻疼感，原來沉睡在記憶深處，是被我模擬摔落的刺激喚醒了�？梢姰�(dāng)時頭栽地，是無法形容的巨大疼痛，是刻在記憶深處的慘狀。


這個傷疤，自從被我的模擬踏空喚醒，每當(dāng)有東西觸及到它，風(fēng)雨雪刺激到它，甚至鏡子照到它的時候，會有隱約的麻痛感。這使我有段時間常爬炕頭愣神，好奇栽下去的情形。好奇的結(jié)果讓我越發(fā)害怕。這炕的高，對幼兒確如摔落峭壁，即使大人踩空栽地，后果也難料。這使我每當(dāng)想起那次踏空就心涌驚悸。


傷痕留在額頭不愿走，照鏡子會看到它，梳頭會碰到它，不經(jīng)意會摸到它，母親常會端詳它。我知道，在意的是母親，母親端詳它的那眼神，仍讓我感到有揪她心的感覺。她在我長大，乃至離家多年后，仍會說起我那次踏空的險事。她常說我踏空的事，是在不停提醒我，抬腳有危險，走路得長“眼”，踏空會要命。


人走在山川江湖，不料踏空難防。


我的腿和胳膊有塊傷疤，為掏鳥摔傷。那次上樹掏鳥，張六娃讓我踩他肩膀爬上去掏。我沒掏到鳥，張六娃就不情愿給我當(dāng)“梯子”。我下樹時他就把肩閃開了，我踏空摔了下來，被結(jié)實(shí)地摔到了齜牙咧嘴的樹根上，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