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文史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222創(chuàng)所所長,《中國文化》雜志創(chuàng)辦人、主編,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浙江大學求是講座教授、馬一浮書院院長。研究方向為思想文化史、明清文學思潮和近現(xiàn)代學術思想。主要著作有《傳統(tǒng)的誤讀》(1996)、《學術思想與人物》(2004)、《紅樓夢與百年中國》(2005)、《中國現(xiàn)代學術要略》(2008)、《陳寅恪的學說》(2014)、《當代中國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2奏》(222青年書2,2014)、《馬一浮與國學》(2015)、《學術與傳統(tǒng)》(上中下三卷,2017)、《陳寅恪論稿》(2018)、《中國文化的張力》(2019)、《王國維與陳寅恪》(2020)、《國學與經學》(2021)等。
不知不覺我今年已經八十歲了。沒有感到時光過得快抑或過得慢。完全是渾然無覺的狀態(tài)。可又不是麻木。也不是“耄期倦于勤”。連子在川上的“逝者如斯”的感嘆也沒有!八臅r行焉,百物生焉”也好像沒有看到。
可是八十歲在古代算不小的一件事。按古禮,八十歲可以拄著拐杖上朝。而且有“七十非帛不煖,八十非人不煖”的記載。更重要的,《禮記·曲禮》規(guī)定,人活到八十歲的時候,“雖有罪,不加刑焉”。這個政策,現(xiàn)在看未免太放縱老人了。古書念多了,難免胡思亂想。到底是古代好,還是現(xiàn)今好,還真不太好回答。
老人活得比較放松,是宋代。當時的風俗,老人八十,就跟小孩子一樣待遇了!跤腥さ模耸先说念~頭上,要用紅顏色的筆寫上“八十”字樣。本來“八十”兩個字是寫在小孩子的額頭上,以期長命百歲。后來將八十老翁和三歲孩童等量齊觀了。所以劉辰翁《一剪梅》詞有云:“人生總受業(yè)風吹。三歲兒兒,八十兒兒!眱簝壕褪呛⑼囊馑。辛棄疾《鵲橋仙》詞《為人慶八十席間戲作》也有句:“人間八十□風流,長帖在、兒兒額上。”周必大《嘉泰癸亥元日口占寄呈永和乘成兄》詩:“兄弟相看俱八十,研朱贏得 祝嬰孩!弊YR八十老人,也就是為三歲小兒祝福壽。俗云,人一老又活回來了,應即斯義。此為宋時風俗,可惜昔不至今。
我一向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內子陳祖芬也不過生日。她喜歡吃蛋糕,每逢生日,總會訂一份蛋糕,便也有一點過生日的意思了。但忙起來也會忘記。尤不以整壽不整壽的為然。只有一次例外。三十年前我五十歲,午飯前祖芬請人從壁柜里拿出一大捆書,上面有一紅色賀卡,寫著“祝熊貓哥哥五十大壽”。打開一看,是《飲冰室合集》,大喜過望的感覺自心底暖融融地生出。當時正需要梁任公此書,幾次到書店都在《飲冰室》前面徘徊,翻翻這卷,看看那卷,尋找各專集的目錄,□后放回原處。理由無他,囊中羞澀故也。沒想到內心的一個期許,五十歲生日的時候得以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同事,也都知道我有不愿意過生日的習慣。一次所聚后午餐,學術秘書楊明悄悄說“今天是……”,我立刻示意不要講出來,大家也都沒說話。但用餐時,他們一人叫了一碗面,我只好也要了一碗。直到□后,沒有一個人提到生日二字。我真佩服我們所的這些學人,得有怎樣的修為,才能做到如此善解人意而又羚羊掛角般地不著痕跡。
今年元旦過后,劉士林來看我。他是我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南師大指導的□□個博士,當時就是副教授了,F(xiàn)在是上海交通大學城市科學研究院的□□□,做了很多事,學術成果一個接一個。他跟我商量,八十歲了,可否邀集歷屆同門一起慶賀一下,同時出一冊紀念文集。我當即表示不必如此。國家也好,個人也好,都以不折騰為上。好在士林了解我的脾氣,我態(tài)度如此,也就過去無話。不過,生日雖不過,卻想在今年出一本書。去年、前年就想好了的,老妻也覺得是好主意。靈感來自前年出版的《七十述學》。七十有《述學》,八十呢?《八十夢憶》這個名字一下就浮現(xiàn)出來了。
人生原本是一場夢。我經歷的曲折可謂多矣。有夢想,也知道夢想的實現(xiàn)總是困難重重。因此對李白的《蜀道難》深感共鳴。也欣賞錢鍾書先生1957年寫的一首詩:“弈棋轉燭事多端,飲水差知等暖寒。如膜妄心應褪凈,夜來無夢過邯鄲!边連類把自己的書房起名為“無夢齋”。九十年代和錢先生通信,一次提及此事,他說:“無夢過邯鄲,安知不即是夢囈乎?清人王正誼有句云:‘名下士無天下士,眼中人半夢中人!陨跤形,告供賞詠!卞X先生的意思,所謂無夢,是不可能的,自己看中的人,也有夢幻的成分在里面。這么說,我們都有夢,我們自己就是夢中人,區(qū)別只在夢醒與未醒而已。然而明人張翰的《松窗夢語》寫道:“安知夢時非覺,覺時非夢乎?”則醒和不醒,又不見得有區(qū)隔了。1919年吳宓在哈佛講《紅樓夢》,題目是《紅樓夢新談》,陳寅恪為之題詞的開頭兩句為:“等是閻浮夢里身,夢中談夢倍酸辛!边@和錢先生讓我賞詠的清人詩句如出一轍?芍磐駚淼奈幕,即使意趣高遠者,也無法出離“夢中談夢”的前后左右。
況且我是極愛做夢之人,幾乎夜夜有夢。后來知道做夢倒也不影響睡眠,反倒是睡得踏實的表現(xiàn)。夢中景致,無所不有。有人,有故事,有山川河流,有星辰天空。夢見的人,說來還真有點講究。七十年代,經常夢見周總理。八十年代經常夢見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九十年代經常夢見□□□先生。二十一世紀開始的十年,經常夢見季羨林先生。湯一介、樂黛云、李澤厚、劉再復、龐樸、龔育之、李希凡等,也不時夢到。本所的梁治平、劉軍寧,也多次夢到。當然母親、父親、家人、妻子,更經常出現(xiàn)在夢中。
好多夢,都是和祖芬在一起。我還夢見過馬英九。他站在我家的窗前,用極小的塑料勺,一口一口地吃冰激凌。他第二個任期就沒有再夢見了。其實我和他只見過一面。后來在臺灣和一位曾經在國民黨里有一定地位的人講此事,他說太絕了,馬英九執(zhí)政,就是在你家用小勺吃冰激凌的樣子。
《八十夢憶》寫的就是這些經常出現(xiàn)在我夢中的人物。以學術人物為主。沒有想到,我生命的歷程中,竟和這么多我敬重的學界人物,有如許情牽夢縈的交集。有些近現(xiàn)代人物,是我的研究對象,如王國維、蔡元培、傅斯年、張蔭麟、陳夢家、張申府等,雖未親炙,卻如同熟識的師長,沒有絲毫的陌生感。特別是陳寅恪和馬一浮,他們如影隨形,時時陪伴著我,成為我學問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強大支撐力量。要而言之,他們都是我亦師亦友的新交舊雨,或者心儀的前輩,把他們可欽敬的道德文章和我本人與之交往的有趣事體記錄下來,俾便“憶往事,思來者”,同時對自己也是一種心理安慰。
記得二十年前的□000年4月,大病初愈后與內子,還有南師大的幾位好友,自南京,下?lián)P州,過鎮(zhèn)江,到常熟,經蘇州,到上海,抵杭州,前后一個月的旅程,樂莫大焉?墒菑膿P州往鎮(zhèn)江的路上,我心有所思。我知道那里是沈括晚年隱居的地方,其居處現(xiàn)在就叫“夢溪園”,是一個與自己的名字相重合的所在。一車人,我又不好意思提出能否在鎮(zhèn)江停留。因為彼處的肴肉,是無論上海、蘇州都不能與之相比的,一上車幾個人就嘖嘖于口。我沉思了好一會兒,這才知道中午可以高興地品嘗肴肉了。
□□個去處就是“夢溪園”。大家是為我而來,都高興得不得了。園里頗荒落,除我們幾人,沒有其他游客,工作人員也只有一個 。看了一會兒,拍幾張照,就要離去了。這時我在門口停了下來,問有沒有紙筆。工作人員遞給我一支小圓珠筆,和一本皺皺巴巴的登記簿。我問有沒有毛筆和宣紙,回答說沒有。同行的高永生是極能干的老師,立刻跑到街上連同墨汁都買了回來。我一揮而就,暢然地在一張宣紙上寫了兩行字:“古今同一夢,雙溪不二流!鄙蚶掷镉小皦簟弊,我名字里也有“夢”字,但他是古人,我是今人,“夢”字相同,夢的內涵卻有古今之分別。沈括名字里有一個“溪”字,我名字里也有一個“溪”字,兩個溪字是相同的,但他姓沈,我姓劉。“溪”相同,“劉”卻只有一個。這樣又把彼此分隔開了。并且諧音寫作“流”,含有兩個溪的流向不一定相同之微意。中午用餐略發(fā)斯義,大家不免為之欣喜,內子則帶著只有我知曉的幸福感久久地笑樂于心。
看來我與夢的關聯(lián)也多矣。撂下這些古今典例不說,如果只是夢溪本人在八十歲的時候,寫一本關于往昔歲月的書,以《八十夢憶》名之,也是恰切得名正言順。但現(xiàn)在這本書,遠不止此了!都t樓夢》□□回作者自云,“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如果將“閨閣”換作我所熟悉的學術界,自然更稱得上“歷歷有人”。單是本書寫到的人物,就超過半百之數(shù)。只就本人親炙親歷者言,他們雖然領域殊科,年輩不一,閱歷有別,性情異趣,但都是一時之選,同為我的亦師亦友則一,F(xiàn)在他們統(tǒng)統(tǒng)作為本書中的夢中人了。各章文字,陸續(xù)寫成,大都發(fā)表過。只有何炳棣、李亦園、葉嘉瑩、戴逸、金耀基等少數(shù)幾篇為新近竣事!酢酢酢⒅炀S錚兩篇,則系重新寫過。
錢鍾書先生囑我賞詠的清人詩句:“名下士無天下士,眼中人半夢中人!鼻耙痪洳环梁雎圆徽,只就后一句言,本書所寫的人物,應該既是我的眼中人,也是我的夢中人。然陳寅恪題吳宓《紅樓夢新談》又說:“等是閻浮夢里身,夢中談夢倍酸辛。”則本書所寫,亦只不過是一個“八十兒兒”的“夢中說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