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天真鋒利的女人在世俗中成全自己的故事。明朝萬歷年間,徽州商戶的女兒令秧十六歲嫁到唐家,不久即意外喪夫。唐氏一族二十九年沒出過貞節(jié)烈婦,期盼著令秧殉夫,為族人換取一道貞節(jié)牌坊,表面上為著光耀門楣,暗地里則覬覦朝廷旌表烈婦的種種好處。他們用盡手段誘導(dǎo)令秧走上死路。為了生存,少女令秧與現(xiàn)實同謀,踏上了艱難而兇險的烈婦之路……《南方有令秧》為百萬級暢銷青年作家笛安長篇轉(zhuǎn)型之作,她在令秧的身上傾注了自己的體溫和當(dāng)下的悲喜。
小說曾獲得第三屆“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長篇小說獎,描繪了萬歷年間深宅庭院的日常生活,編織密布著政治、經(jīng)濟、文化、習(xí)俗等史料信息,全景式地展現(xiàn)明末歷史社會風(fēng)貌,情節(jié)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書寫女性在社會逆境中的搏力與掙扎。
后記
令秧和我
我知道這個問題必然會有人問我:為什么要寫一個明朝節(jié)婦的故事?我總不能回答說:“我也忘記了。”哪怕事實的確如此。剛開始寫作的時候,無比熱衷于寫后記,甚至自得其樂地認為,我的后記寫得怕是比長篇正文還要好。因為那時候生怕別人看不出我想要說什么,生怕被曲解,所以喋喋不休地在后記里跳出來闡釋一番,說到底,彼時的創(chuàng)作模式仍然低級,還僅僅局限于“表達”。當(dāng)我意識到其實寫小說有遠比“表達”更重要得多的任務(wù)的時候,腦子里通常一片空白,干凈程度堪比眼前那個命名為“后記”的雪白文檔。
任何一個讀者都有誤讀或是曲解一部作品的權(quán)力—甚至,即使是作者本人最初的思想,也未必能夠準(zhǔn)確解釋它—因為作品里的那個世界一旦確立,便擁有了獨立意志一般,遵循著一個不完全契合作者初衷的邏輯,自行運轉(zhuǎn)。所以,我只能說,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失意男人塑造了一個節(jié)婦的故事,這是一個天真鋒利的女人在俗世中通過玩弄制度成全了自己的故事,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像戰(zhàn)友一般,在漫長歲月荒謬人生中達成了宿命般的友情。所以在寫至小說結(jié)尾的時候,我心里很難過—但我又覺得,這種難過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沒有必要讓任何人知道,于是我就寫:“他一直懷念她!
還是要承認,我很中意這個結(jié)尾。
沒有誰真的見過明朝是什么樣的,所以我只能通過建筑在真實記載上的想象,完成一個亦虛亦實的世界。其實我終究也沒能做到寫一個看起來很“明朝”的女主角,因為最終還是在她的骨頭里注入了一種渴望實現(xiàn)自我的現(xiàn)代精神。不過寫到最后我自己也相信了,也許在明朝存在過這樣的女人,只不過她從來沒有機會表達自己,然后在時光里留下痕跡。我盡了最大努力,想要和這個四百年前的女孩或者女人成為朋友,突然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我很投入地站在男主角的立場的時候,就能自如并且以一個非常恰當(dāng)?shù)慕嵌却蛄坎⑶倚蕾p令秧—所以,就別再問我令秧是不是我了吧,說不定謝舜琿才更像我。這個故事里,不能說沒有愛情,但是謝先生和令秧之間,那種惺惺相惜,那種榮辱與共,那種互相理解—在我眼里,其實這才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最理想的模式:不必纏綿,相互尊重,一起戰(zhàn)斗。
當(dāng)我開始書寫他們之間這樣珍貴的情感,我漸漸地忘記了我是在寫歷史。在那個由我一手虛構(gòu)出來的四百年的世界里,我的體溫,我的悲喜終于找到了存放的地方。我曾經(jīng)跟一個總問我在寫什么的朋友說,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明朝的,經(jīng)紀(jì)人如何運作女明星的故事。只不過這個女明星不是藝人,是個節(jié)婦。我的朋友顯然很開心,微信上傳過來一串“哈哈哈哈”,其實我沒在開玩笑,我是認真的。還好如今我周圍已經(jīng)沒有了問我“這篇小說想要表達什么”的朋友了—曾經(jīng)有不少,現(xiàn)在,會問這類問題的已漸漸減少了聯(lián)絡(luò)—因為我已經(jīng)到了一個不需要太多朋友的年紀(jì)了,這么說可能有點悲哀。
不過若是你們一定要問我想表達什么,我還是要回答的。因為你們是渴望通過我寫的故事在另一個時空里尋求朋友的人,我一向都是珍惜自己“靈媒”的身份的。這故事里有一個女人,她熱情,她有生命力,她有原始的堅韌—其實我常常塑造這樣的女主角,不過這一次,我加重了一些與“殘酷”難解難分的天真。這其實也是一種天分,而這故事里的那個男人,便是唯一一個發(fā)現(xiàn)這天分的人。恰好這男人冰雪聰明,恰好他落寞失意,恰好他善于嘲諷,于是,他便用這遺世獨立的聰明,成全了這女人的天分。他們需要看透制度,利用制度,然后玩弄制度—只是,籠罩他們的,自然還有命運。
這便是我在這個故事里最初想要說的話。只不過寫到最后,想說的話漸漸模糊,原先為了架構(gòu)故事的那些清晰且有條理的想法,也逐漸混沌于一片蒼涼之中。也許這就是我一直癡迷寫作的原因,總在某個時刻,明明屋子里只有我,我的電腦,我卻是感覺到像是站在一個很高的山頂,剛剛目送一群遠去的神話人物,我知道他們把整個世界留給了我,還留給我一個有生之年不能告訴任何人的秘密。萬籟俱寂,我像個狂喜的孩子那樣,靜靜聽著自己的呼吸。
這是我第一次寫一部歷史題材的小說,感覺最困難的部分并不在于搜集資料,那一部分的工作雖然繁雜瑣碎,過程里也總會有些充實的感覺。真正艱難的在于運用所有這些搜集來的“知識”進行想象,要在跟我的生活沒有半點關(guān)系的邏輯里虛構(gòu)出人物們的困境……可是當(dāng)這樣的想象一旦開始并且能夠逐步順暢地滑行,個中美妙,讓我恍惚間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寫長篇小說的歲月,似乎寫完處女作之后,這么多年都沒有再體會過這種由寫作帶來的暢快的喜悅。這種喜悅來得遠遠不如當(dāng)年那么簡單直接,因為下筆之前有如此多的功課要做;可是一旦感受到了那種喜悅,隨之而來的滿心燦爛的感覺跟十年前別無二致。或許,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指的便是這個。
現(xiàn)在我寫完了,我覺得自己的身體里充滿了力量,我感謝令秧和謝先生,他們二人讓我相信了,我依然可以篤定地寫下去,走到一個風(fēng)景更好也更無人打擾的地方。
再偏愛的小說也終須一別,但是你們又將與她相逢。我的寂寞無足輕重,只盼望你們善待令秧。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