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懷疑者多馬》中譯本的出版讓我得以反思這本書的意圖和局限，也讓更多的讀者接觸到這本書所探討的文本與問題。

本書的中心意圖在于探討不同問題之間的互動，這種互動存在于緊密相關的西方文化與語言之中，令我深深著迷。問題首先在于感知與知識之間在認知上的［cognitive］關系（我們如何在感知的基礎上認識事物？）以及懷疑與知識之間在認識論上的［epistemological］聯(lián)系（其基礎為何？以及我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認識事物？）。其次是隱晦的（往往是宗教性的）文本以及由此生成的解釋傳統(tǒng)在試圖理解并解釋這些文本之時提出的詮釋學［hermeneutical］問題（我們如何理解與之一脈相承的文本的含義？又如何把由此而來的知識轉化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再次是媒介［media］的問題，不同的語言文本和圖像再現(xiàn)以不同的方式表現(xiàn)事件、人物與問題（我們如何了解畫家和作者以不同的媒介盡其所長的時候各自的意圖為何？）。

這本書試圖以特定的方法探討這些問題。這種方法旨在分析書面文本和圖像文本所產(chǎn)生的特定的歷史背景，通過探究明確的表述和表現(xiàn)方式，追溯其中暗含的動機。我認為每一個文本都是某一傳統(tǒng)的組成部分，經(jīng)由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或其他形式與更早的文本關聯(lián)起來。任何一個文本都不只是被動地重復更早的表述方式，而是主動地解釋并改造其他文本——以此為后世文本提供新的表述方式，而后世的文本也將以各自的方式與之關聯(lián)。每一個文本就像一個人，既特殊又典型，既不可重復地產(chǎn)生于不可再現(xiàn)的境況，又渴望被其他特殊的文本和人們理解，并且能夠被理解。我們總是說“我”，當一個人說“我”的時候，其他人都心照不宣�？墒敲總�人所說的“我”都不盡相同，每個人都是無法化簡的個人主體，然而每一個特殊的個人主體并非只是千差萬別，每一個人也像其他人一樣有著無窮無盡的相似性。包含在最簡單的“我”之表述中的，同樣存在于我們身處的所有更為復雜的文本與藝術之中。

這就是我的意愿，我希望這本書所探討的問題能夠為其他研究提供一個適用于其他文本與問題的行之有效的模式�？墒菬o論人們意圖為何，總是局限于人類自身。我指出的問題極為普遍，假如在浩如煙海的文本、圖像、語言、文化和不同的時代中進行研究，必然成果豐碩。而我受制于自身，無法擴展我的研究范圍，而且在原則上我只討論我多多少少能夠閱讀原文的幾種歐洲語言的文本。幸運的是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懷疑者多馬這個人物，從而把問題集中于我能夠把握的幾種歐洲語言中較為有限的材料范圍之內。然而這些問題的內在動力以及我個人的好奇心總是挑戰(zhàn)著我知識的限度，當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就禁不住設想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們如何討論并表現(xiàn)這類問題。我雖然好奇并心向往之，卻力不能及。我尤其希望了解的是這本書采用的方法及普遍含義在多大程度上適于歐洲和北美之外的不同文化。這本書以一句中國諺語作為結尾并非偶然，當時我看到了屬于中國傳統(tǒng)智慧的這句話，卻無法確定其真實性。過去這幾天里，我了解到這句諺語雖然并不準確，但是中國的佛教傳統(tǒng)中確實有這樣的說法，說的是指向月亮的手指：假如你看見了月亮，就應該忘記指向它的手指（“以手指月，指并非月”）。那時的我已竭盡所能地突破西方文化的界限。

自從寫下這本書以來，“全球化”進程在世界范圍內已經(jīng)突飛猛進并且觸及經(jīng)濟之外的其他文化領域。盡管各種形式的地方主義、民族主義和排外主義不斷地抵制全球化發(fā)展，人們仍然前所未有地更加深入、更為廣泛地認識到截然不同的文化之間的相似與差異。我在從西安開往北京的高鐵上寫下這些話，我被西安不同凡響的考古發(fā)現(xiàn)深深震撼，也被北京這座充滿活力的現(xiàn)代都市深深打動。應北京大學張輝教授的邀請，我正在為一群思想活躍、富有學養(yǎng)的或長或少的學生和學者講授古希臘詩學和修辭學。我希望這樣的學術交流將會更加頻繁，把世界聯(lián)系在一起。雖然我們千差萬別，對于共通的人性的相互尊重將會把我們合而為一。

為此我十分感謝李猛教授的慷慨提議，此書的中文版因此面世。感謝編輯王晨晨認真負責的編輯工作，以及譯者趙畫將此書翻譯成中文。我希望這本書能擁有眾多中國讀者，希望中國的讀者們在遇到非同尋常的文本和藝術所提出的問題的時候，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無盡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