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精神》是徐復觀先生的重要論著,是研究中國藝術的經(jīng)典讀物,初版四十多年來,經(jīng)多家出版機構重印再版,影響深遠。《中國藝術精神》第一章是從音樂的角度,探討從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在禮樂、樂教方面的思想所反映出的藝術精神,第二章是由莊子的思想歸納出“虛、靜、明”的精神,并將二者匯而為“為人生而藝術”的藝術精神,其后章節(jié)的畫史、畫論探討,都以此一精神為綱維。
徐復觀先生雖不長于繪畫,但因其文字功底堅實,往往能從文獻資料中找到為他人所忽略的端倪,如在《中國藝術精神》中厘清《山水訣》、《山水論》、《山水賦》的混亂,指出荊浩的《山水訣》即荊浩《筆法記》;又如從趙孟頫的詩作探其高潔人格,從而重估其在畫史的地位。
徐復觀先生本著求真的精神,不盲信畫界沿襲說法,挑戰(zhàn)前人說法,對于董其昌的“南北分宗說”進行了深刻的剖析。
自敘
當我寫完《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后,有的朋友知道我要著手寫一部有關中國藝術的書,非常為我耽心,覺得因為我的興趣太廣,精力分散,恐怕不能有計劃地完成我所能做的學術上的工作。真的,有時我是浪費了自己有限的精力。但我之所以要寫這一部書,卻是經(jīng)過嚴肅的考慮后,才決定的。
道德、藝術、科學(附記一),是人類文化中的三大支柱。中國文化的主流,是人間的性格,是現(xiàn)世的性格。所以在它的主流中,不可能含有反科學的因素。可是中國文化,畢竟走的是人與自然,過分親和的方向,征服自然以為己用的意識不強。于是以自然為對象的科學知識,未能得到順利的發(fā)展(附記二)。所以中國在“前科學”上的成就,只有歷史的意義,沒有現(xiàn)代的意義。但是,在人的具體生命的心、性中,發(fā)掘出道德的根源、人生價值的根源;不假借神話、迷信的力量,使每一個人,能在自己一念自覺之間,即可于現(xiàn)實世界中生穩(wěn)根、站穩(wěn)腳;并憑人類自覺之力,可以解決人類自身的矛盾,及由此矛盾所產(chǎn)生的危機;中國文化在這方面的成就,不僅有歷史的意義,同時也有現(xiàn)代的、將來的意義。我寫《中國人性論史》,是要把中國文化在這一方面的意義,特別顯發(fā)出來。
在人的具體生命的心、性中,發(fā)掘出藝術的根源,把握到精神自由解放的關鍵,并由此而在繪畫方面,產(chǎn)生了許多偉大的畫家和作品,中國文化在這一方面的成就,也不僅有歷史的意義,并且也有現(xiàn)代的、將來的意義。雖然百十年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對于這一方面的成就,沒有像對于上述道德方面的成就,作瘋狂的誣蔑,但自明清以來,因知識分子在八股下的長期墮落,使這一方面的成就也漸漸末梢化、庸俗化了,以致與整個的文化脫節(jié),只能在古玩家手中,保持一個不能為一般人所接觸、所了解的陰暗的角落。我寫這部書的動機,是要通過有組織的現(xiàn)代語言,把這一方面的本來面目,顯發(fā)了出來,使其堂堂正正地匯合于整個文化大流之中,以與世人相見。所以我現(xiàn)時所刊出的這一部書,與我已經(jīng)刊出的《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正是人性王國中的兄弟之邦,使世人知道,中國文化,在三大支柱中,實有道德、藝術的兩大擎天支柱。
但我絕不是為了爭中國文化的面子,而先有上述的構想,再根據(jù)此一構想來寫這一部書的。我深信為個人爭沒有內(nèi)容的面子,為民族爭沒有內(nèi)容的面子,不僅是枉費精神,而且也會麻痹真實的努力,迷誤前進的方向。我之所以寫這部書,也和我寫《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一樣,是經(jīng)過嚴肅的研究工作,而認定歷史中的事實,和當前人類所面對的文化問題,確實是如此。為了說明這一點,便須略述我寫這部書的經(jīng)過。
因好奇心的驅使,我雖常?袋c西方文學、藝術方面有關理論的東西,但在七年以前,對于中國畫,可以說是一竅不通的。而本書十章,有八章便專談的是中國畫。我的生活,有在上床之后、入睡之前,隨意翻閱新到的書,或是輕松的書的習慣。因為買了一部《美術叢書》,偶然在床上翻閱起來,覺得有些意思,便用紅筆把有關理論和歷史的重要部分做下記號。我為了收拾自己精神的散亂,也養(yǎng)成了抄書的習慣,便斷續(xù)地將注記好的這種材料加以抄錄。時間久了,感到里面有超出于古董趣味以上的道理,態(tài)度也慢慢地嚴肅起來,便進一步搜集資料,搜集到《美術叢書》(附記三)以外的畫史、畫論,搜集到宋元人的詩文集,搜集到現(xiàn)代中日人士的著作,搜集到可以入手的畫冊。在搜集的過程中,看完或翻完一部書,而竟毫無所得,乃常有之事。經(jīng)過這種披沙揀金的工作后,才追到魏晉玄學,追到莊子上面去。然后發(fā)現(xiàn)莊子之所謂道,落實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藝術精神;而他由心齋的工夫所把握到的心,實察乃是藝術精神的主體。由老學、莊學所演變出來的魏晉玄學,它的真實內(nèi)容與結果,乃是藝術性的生活和藝術上的成就。歷史中的大畫家、大畫論家,他們所達到、所把握到的精神境界,常不期然而然地都是莊學、玄學的境界。宋以后所謂禪對畫的影響,如實地說,乃是莊學、玄學的影響。我自己并沒有什么預定的美學系統(tǒng);但探索下來,自自然然地形成為中國的美學系統(tǒng)。雖然我為了避免懸擬虛構之嫌,所以不順著理論的結構寫了下來,而是順著歷史中有關事實的發(fā)展寫了下來,以致在形式上有的不免于顯得片斷或重復;但絕不因此而妨礙其由內(nèi)在關聯(lián)而來的系統(tǒng)性。站在資料的立場來說,這一系統(tǒng)是“集腋”所成的“裘”(附記四),也就是由歸納方法所求得的系統(tǒng)。
我在探索的過程中,突破了許多古人,尤其是現(xiàn)代人們,在文獻上、在觀念上的誤解。尤其是現(xiàn)在的中國知識分子,偶爾著手到自己的文化時,常不敢堂堂正正地面對自己所處理的對象,深入到自己所處理的對象,而總是想先在西方文化的屋檐下,找一膝容身之地。但對西方文化的動態(tài),又常陷于過分的消息不靈。當西方繪畫,早由寫實主義、古典主義、前后期印象主義、立體主義,而進入到“現(xiàn)代藝術”時,許多人以為西方的繪畫還是寫實主義;于是為了維護中國繪畫地位的苦心,便也把中國繪畫比附成寫實主義!豆蕦m名畫三百種》所以把郎世寧的畫選印得最多(十一幅),這種奇怪的選擇,我推測即是出于此一觀點;他們以為郎世寧正在這一方面為我們的西化開路(附記五)。當西方的抽象主義,以二十世紀的五十年代發(fā)展到高峰,六十年代已走向沒落時,又有些人大聲叫嚷,說中國的繪畫乃至書法,正是抽象主義。于是在畫布或畫紙上涂些墨團團,說這是抽象的東西合璧。其實,從畫史來說,中國由彩陶時代一直到春秋時代,是長期的抽象畫,可是并非現(xiàn)代的抽象主義(附記六)。戰(zhàn)國時代開始有了寫實的精神、作品。但因秦漢陰陽五行及神仙方士的影響太大,寫實的路沒有得到好好的發(fā)展。到了魏晉時代,因玄學之力,而比西方早一千多年引起了藝術的真正自覺(附記七)。爾后中國的繪畫,始終是在主客交融、主客合一中前進。其中也有寫實的意味,也有抽象的意味,但不是一般人所比附的寫實主義、抽象主義。任何人不必干涉他人的藝術活動與見解,但說到“中國傳統(tǒng)的”的時候,便要受到中國畫史事實的限制。今日有些人太不受到這種歷史事實的限制了,甚至連起碼的字句也看不懂,便放言高論,談起中國的繪畫,是如何如何(附記八);還有許多人,只靠人事關系,便被敕封為鑒賞專家。這便更促成我動筆的決心。所以從一九六三年的下季起,利用授課以外的片斷時間,斷斷續(xù)續(xù)地寫成了這里印行的三十多萬字。我所寫的,對中國整個的畫論、畫史而言,只能算是一個大的線索、大的綱維。但每一句話,都是經(jīng)過自己辛勤研究以后才說出來的。這等于測量地圖,測量的基點總算奠定了。
因為過去“人生觀論戰(zhàn)”的時候,有一方面為了打擊對方,便編出了“玄學鬼”三個字的口號,很收到了大眾性的宣傳效果,所以至今有許多人只要聽到一個“玄”字,便深惡痛絕。我在此處愿意告訴這種人,克就人生上的所謂“玄”,乃指的是某種心靈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中國藝術中的繪畫,系在這種心靈狀態(tài)中所產(chǎn)生、所成就的?茖W心靈與藝術心靈本不相同;而在每一個人的具體生命中,可以體驗得到的東西,也與唯心唯物之爭無與。假定談中國藝術而拒絕玄的心靈狀態(tài),那等于研究一座建筑物而只肯在建筑物的大門口徘徊,再不肯進到門內(nèi),更不肯探討原來的設計圖案一樣。
本書有八章是專門談畫,這對本書的標題而言,有點不相對稱。但就我目前所能了解的是,中國文化中的藝術精神,窮究到底,只有由孔子和莊子所顯出的兩個典型。由孔子所顯出的仁與音樂合一的典型,這是道德與藝術在窮極之地的統(tǒng)一,可以作萬古的標程;但在現(xiàn)實中,乃曠千載而一遇。而在文學方面,則常是儒道兩家,爾后又加入了佛教,三者相融相即的共同活動之場。所以對于由孔子所代表的典型,在本書中只分占了一章的篇幅。當然,這也是由于我在這一方面的研究作得不夠。由莊子所顯出的典型,徹底是純藝術精神的性格,而主要又是結實在繪畫上面。此一精神,自然也會伸入到其他藝術部門。例如魏晉時代的音樂,也可以看作是玄學的派生子。而宋代形象素樸、柔和,顏色雅淡、簡素的瓷器,在精神上是與當時的水墨山水畫相通的。但是,第一,我研究的能力與時間有限,又不愿抄輯些未經(jīng)自己重新檢證過的他人文字來撐持門面。第二,中國藝術精神的自覺,主要是表現(xiàn)在繪畫與文學兩方面,而繪畫又是莊學的“獨生子”。本書第三章以下,可以看作都是為第二章作證、舉例。至于書法,僅從筆墨上說,它在技巧上的精約凝斂的性格,及由這種性格而來的趣味,可能高于繪畫。但從精神可以活動的范圍上來說,則恐怕反而不及繪畫。即是,筆墨的技巧,書法大于繪畫;而精神的境界,則繪畫大于書法。所以有關書法的理論,幾乎都是出于比擬性的描述。過去的文人,常把書法高置于繪畫之上,我是有些懷疑的。不過在目前,還不敢肯定地這樣講。
很遺憾的是,我是一筆也不能畫的人。但西方由康德所建立的美學,及爾后許多的美學家,很少是實際的藝術家,而西方藝術家所開辟的精神境界,就我目前的了解,常和美學家所開辟出的藝術精神,實有很大的距離。在中國,則?梢园l(fā)現(xiàn),在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的身上,美學與藝術創(chuàng)作,是合而為一的。而在若干偉大的畫論家中,也常是由他人的創(chuàng)作活動與作品,以“追體驗”的功夫,體驗出藝術家的精神意境。我不敢援引晉衛(wèi)夫人《筆陣圖》“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的話以自飾;而只想指出,創(chuàng)作與批判、考證,本是出自兩種精神狀態(tài),需要兩種不同的功夫。我雖不能畫,但把他們已經(jīng)說出來的,證以他們的畫跡,而加以“追體認”,似乎還不至于有大的過失。同時我也愿在這里指出,年來我所做的這類思想史的工作,所以容易從混亂中脫出,以清理出比較清楚的條理,主要是得力于“動的觀點”、“發(fā)展的觀點”的應用。以動的觀點代替靜的觀點,這是今后治思想史的人所必須努力的方法。
也或者有人要問到,以莊學、玄學為基底的藝術精神,玄遠淡泊,只適合于山林之士,在高度工業(yè)化的社會,競爭、變化都非常劇烈,與莊學、玄學的精神,完全處于對極的地位,則中國畫的生命,會不會隨中國工業(yè)化的進展而歸于斷絕呢?我的了解是,藝術是反映時代、社會的,但藝術的反映,常采取兩種不同的方向。一種是順承性的反映,一種是反省性的反映。順承性的反映,對于它所反映的現(xiàn)實,會發(fā)生推動、助成的作用,因而它的意義常決定于被反映的現(xiàn)實的意義。西方十五、十六世紀的寫實主義,是順承當時“我的自覺”和“自然的發(fā)現(xiàn)”的時代潮流而來的。它對于脫離中世紀,進入到近代,發(fā)生了推動、助成的作用。又如由達達主義所開始的現(xiàn)代藝術,它是順承兩次世界大戰(zhàn)及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的殘酷、混亂、孤危、絕望的精神狀態(tài)而來的?戳诉@一連串的作品—達達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抽象主義、破布主義、光學藝術等等作品,更增加觀者精神的殘酷、混亂、孤危、絕望的感覺。此類藝術之不為一般人所接受,是說明一般人還有一股理性的力量與要求來支持自己的現(xiàn)實生存,和對將來的希望。中國的山水畫,則是在長期專制政治的壓迫,及一般士大夫的利欲熏心的現(xiàn)實之下,想超越向自然中去,以獲得精神的自由,保持精神的純潔,恢復生命的疲困而成立的,這是反省性的反映。順承性的反映,對現(xiàn)實有如火上加油。反省性的反映,則有如在炎暑中喝下一杯清涼的飲料。專制政治今后可能沒有了,但由機械、社團組織、工業(yè)合理化等而來的精神自由的喪失,及生活的枯燥、單調(diào),乃至競爭、變化的劇烈,人類是需要火上加油性質(zhì)的藝術呢,還是需要炎暑中的清涼飲料性質(zhì)的藝術呢?我想,假使現(xiàn)代人能欣賞到中國的山水畫,對于由過度緊張而來的精神病患,或者會發(fā)生更大的意義。
在這部書中,我原想為元季黃公望、倪瓚兩人的生平,與明末石濤的《畫語錄》,作較詳細的陳述;資料收集好后,又放棄了預定的計劃。好在元季四大家的地位,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受到不白之冤。而石濤的《畫語錄》,雖為一般人所不易了解,但他與八大山人們的作品的地位,數(shù)十年來,正如日中天,已得到應有的評價。所以在這部書中輕輕帶過,即使根本不曾提到,沒有多大的關系。評騭古人,也和評騭今人一樣,既要不失之于阿私,又不可使其受到冤屈。這需要有一股剛大之氣,和虛靈不昧之心,以隨時了解自己知識的限制,和古人所處的時代,及其生活所歷的艱辛。目前風氣,是毫無分際地阿諛與自己利害有關的今人;卻又因無知而又急于想出風頭的關系,便以一股乖戾之氣去冤屈古人,F(xiàn)在許多人,似乎根本不知道對他人所作的阿諛與冤屈,乃人世間最丑惡之事。而這兩者,又必然地是一個人格的兩面。在我的生命史中,雖一無成就,但在政治與學術上,尚不曾有過阿諛的言行。而過去所寫的政論文章,從某一方面說,乃是為今日普天下的人伸冤;十年來所寫的學術文章,則是為三千年中的圣賢、文學家、藝術家,伸冤雪恥。這部書中,也有一部分是如此。
寫完了這部書后,在中國藝術史方面,還有許多工作可做,我也有資料、有興趣去做。但回顧我們學術界的現(xiàn)狀,我寧愿多做一點開路筑基的工作,而期待由后人鋪上柏油路面。所以在這一方面的努力,就此止步了。今后我希望能接著寫一部兩漢學術思想史,把由乾嘉學派的“漢學”所蒙蔽了的這一重大歷史階段的學術文化,能如實地闡明于世人之前。因為兩漢所占的歷史階段,不論它的好和壞,對后來歷史的形成,有直接的關系。世局、人事的變化,能允許我完成此一工作嗎?
自十六年前,我拿起筆開始寫文章以來,雖為學識所限制,成就無多;要皆出于對政治、文化上的責任之心。政治是天下的公器,學術也是天下的公器。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批評了他人,更懇切希望海內(nèi)外的學人,肯指出我的錯誤。在為寫此書的收集資料過程中,有的得到了友誼的幫助,有的則得到橫蠻的阻擾。這兩種不同的感受,一時是不會忘記的。我的友人朱龍盦先生,隱于下吏,書畫雙絕,人品尤高;承他為我集漢碑作檢書,至可感念。我的學生,陳君文華、鄭君基慧,為本書執(zhí)校對之勞,應當一并記在這里。
當我寫完本書第二章時,偶成七絕一首,附記于此,以作紀念?上Т苏率亲铍y讀的一章。
茫茫墜緒苦爬搜,劌腎鐫肝只自仇。
瞥見莊生真面目,此心今亦與天游。
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八日徐復觀自敘于東海大學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