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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食糧
這是一本寫給少年的書,一個如你的十六歲,又比我更自由更成熟的少年。
讀完這本書,希望你拋下它去旅行,遠遠離開家鄉(xiāng),離開城市,離開你的那些思想,當然,也離開我。
這是一本奇特的書,它可以被看作任何一種文體,卻又與什么體裁都沒有干系。理性、思性與神
"“少年哲學家”是套哲學版“答案之書”系列,主打年輕人的痛與怕,讓經典進入年輕人口袋與沙發(fā),精選經典哲學散文詩IP,如《人間食糧》(少年之書,好奇與仰望)、《沉思錄》(智慧之書,平靜與幸福的答案)、《人生的智慧》)(孤獨之書,沉靜與深邃)等,以經過時間打磨的先賢學者的智慧語錄為主打,為年輕讀者提供一種新形態(tài),內容雋永的輕型閱讀。
1.展示文學的熱忱和智慧,千姿百態(tài)的魅力,適應當代年輕人閱讀的私人屬性。隨時隨地開啟書中任意一頁,奪目的語錄體設計,都能讓視覺牢牢抓住思想的重點,領會作者的意圖;
2.裝幀風格上做趨勢引領,做潮流文化,高級審美本土化;在同類書里,大膽創(chuàng)新,類型突圍,加入文創(chuàng)書的引導傾向;
3.開本小巧精致,厚薄適中,版面加大留白比例,加重類似筆記本手賬的功能感,跳脫常規(guī)書的規(guī)規(guī)矩矩和守舊;給讀者思考和寫畫的空間;
《人間食糧》是紀德游歷北非和意大利之后,以路上的漫游為線索,以虛擬的女神為傾訴對象,描摹異國風情,抒發(fā)人生感懷,糅合傳統(tǒng)的短詩、頌歌、旋曲等形式寫成的一連串富有詩意的斷想。它是紀德青春激情的宣泄,是追求快樂的宣言書,充斥著原始的、本能的沖動,被稱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經》”。在《新食糧》中,紀德修正“我思,故我在”這一著名哲學命題,代之“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直接感受事物的人生姿態(tài),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譯本序:紀德的寫作狀態(tài)
人總難免有點虛榮心,安德烈,至少我要給你的作品作序時;首先一個念頭,就是寫一篇學術性強而有分量的序言,給我這譯者也增添點學者的光彩。
已經為你寫過兩篇序言。一篇為《同幾個紀德對話》,洋洋灑灑萬余言,自認為別開生面。但是回頭想想,這是討巧的做法,避重就輕,以半戲謔半嚴肅的口氣,掩飾了學術論證的欠缺。
另一篇《自相矛盾的魅力》,為你的五篇小說的集子而寫,顯然是抓住一點不及其余。這也是迫不得已,覺得其余太復雜,太紛亂,不如草草收筆,說多了恐難自圓。
要寫序全面評價你,除了虛榮,還有惱火的成分。恕我直言,安德烈,我覺得你為文實在狡猾,似乎設下重重陷阱,有意捉弄當時和后世評論你的人。前兩次我就險些掉進去。
這次我要從學術角度出發(fā),分析你的家庭出身,社會經歷,受了哪些思想影響;分析你的作品屬于什么流派,有哪些優(yōu)點和缺點,有什么社會意義和文學價值,等等。總之,要抓住你這幾條透徹剖析,得出讓你無法辯駁的結論。
這種學術性的序言有三個要素:格式、材料和觀點。格式大致固定,有許多文章可供參照。材料則多多益善……噯!你笑什么,安德烈,我還不至于像填表格似的,將材料填上去。即使填空白,還有個選擇的問題,不能不承認,選擇也能顯示學術水平。
至于觀點,雖是文章的命脈,但也好辦。觀點無非是觀察審視之點,好比著名風景區(qū)圍起來用于拍照的最佳角度,現(xiàn)成的視角誰都可以借用。何況人是活的,隨便找個角度拍照,也算一己之見,取景如有特點就更好了。
三個要素唯獨材料是硬件。仿佛天從人愿,法國好友,詩人德·拉蘇若爾夫人聞訊,又給我寄來關于你的三本專著,加上我已掌握的材料,寫多長的序言也綽綽有余。
一切就緒,整理一下材料就可以動筆,不料又看到你這句話,安德烈,這句令我特別惱火的話:“拋掉我這本書吧。”
你反復發(fā)出這種勸告,我卻始終未予理睬。其實你自己又何嘗這么做了呢?你的《人間食糧》(1897),過了三十八年非但沒有拋掉,反而又拋出《新食糧》(1935)。我本想詰問一聲,你這話有多少誠意,讓人拋掉不易拋掉的書……
咦!安德烈,你又在竊笑……是啊,我倒忘了,你這人本來就充滿矛盾,一會兒肯定,一會兒又否定,很難說以哪句話為準。繼《人間食糧》,你又寫了劇本《掃羅》,譴責那種追求瞬間和感官的刺激。你在《背德者》中,塑造了為感官的享樂而背棄道德的米歇爾,又在《窄門》中講了相反的故事:少女阿莉莎為保持純潔完美的德行,就拒絕塵世的歡樂和人間的幸福。究竟哪個人物,代表你紀德先生的思想呢?
何止在不同的作品,就是在同一作品中,你也頻頻變臉,靈活地運用這種變術,忽而滿腔熱情,忽而挖苦嘲諷,忽而詼諧,忽而嚴肅,忽而迷戀陶醉,忽而又無動于衷,忽而……你紀德先生在哪兒?在這些臉譜背后,哪個是你真身,哪個是你幻影?你說的話,哪些是嚴肅認真的呢?你在談笑風生的時候,還是在諄諄說教的時候,才值得人相信呢?
連真假虛實都無法辨識,又怎么評價你呢?你用這些相互矛盾的作品,構建了一座迷宮。闖進來的人,沿著哪部作品所指引的路走下去,都難保不落入你設的陷阱。即使不是陷阱,也辨不清方向,走不出迷宮,除非是忒修斯,拉著阿里阿德涅的線團。
作序所依賴的三要素,顯然替代不了阿里阿德涅的線團。看來追求學術的虛榮心蒙住我的眼睛,竟然無視你這樣的警告:“要下結論的書自找倒霉①”,“事物永遠也不會有結論②”,“生活給我們的大量境遇,本身都無法解決③”。正因為如此,你的作品既無既定的方向,也無預期的結果。我若是不顧這種事實,硬要無中生有,得出幾條結論,豈非緣木求魚?
結論是下不成了,序言還得寫下去,也就顧不得什么格式了。但是真正死了這份兒心,還是看了你的《浪子歸來》中一段對話,特此抄錄下來,好讓讀者明白,我放棄原來的打算,也是情有可原:
(歸來的浪子對他小弟說:)
“我想同你談談,小弟!
“有什么妨礙你嗎?”
“我以為你睡覺呢!
“不睡覺也可以做夢!
“你在做夢,夢見什么啦?”
“跟你有什么關系!我的夢,假如我都不理解,那么你也未必能解釋清楚!
“這么說,你的夢很難捉摸啦?你跟我講講嘛,我來試試看!
“你的夢難道你能選擇?我的夢可隨意得很,比我還自由……”
按時下論文的做法,指出這一段的主題詞,就應當是:夢、選擇、自由?戳诉@段對話我略有所悟;至少放棄了強作解人的念頭,思想頓時輕松了許多。這一場場夢,你紀德先生都不能選擇,都不理解,我又何必強行解釋,給你選擇某種結論呢?你在1909年的《日記》中,講得就更直率了:
“別人不易畫出我的思想軌道,這種弧線僅能在我的文風中顯露,一般人看不出來。假如誰在我的最新作品中,以為終于抓住了與我相似的人物,那他就錯了:與我差異最大的,總是我的最新產物!
看了你這話,我更不會試圖畫出你的思想軌跡了。不過我產生一個疑問:相距最近的作品與你差異最大,那么相距越遠的作品,是否越與你相似呢?盡管不能一概而論,但是你這么善變,而時隔三十八年,《新食糧》卻與《人間食糧》驚人的相似,這就不能不令我對你的寫作狀態(tài)發(fā)生興趣。
安德烈喲,我閱讀你,總想從更高的層次來理解你,總想從思想、道德、價值觀念等高層次來剖析你的作品,以達到高水平的學術認識。這就好比我在你的花園里散步,不聞繁茂花草的清香,卻總想聞到高級香水的氣味;我在你的麥田里穿行,不聞灌漿麥粒的清香,卻總想嗅到精制糕點的香味。
安德烈喲,我閱讀你,怎么能否認我怦然心動,但不是因為作品精妙的語言、深刻的哲理和豐富的意蘊,而是有一種直接的感受。我感到了你的散文詩《人間食糧》、你的青少年時期的自傳《如果種子不死》、你的長卷《日記》、你的許多游記,都有一種原始的沖動。你記錄了追求快樂的沖動的原生狀態(tài),而這種原生狀態(tài)的沖動,給人以原生的質感,具有粗糙、天真、鮮活、自然的特點。
怪不得你要竊笑,做鬼臉,安德烈,我繞了一大圈,又回到閱讀你作品的最初感動點,這多少是現(xiàn)代文明給人造成的悲劇,F(xiàn)在,我最感興趣的是,你處于怎樣的寫作狀態(tài),才能在你的作品中,更多地記錄了現(xiàn)代人幾乎盡失的這種原生狀態(tài)的沖動。
什么東西失而復得,才格外珍貴。對人來說,最珍貴的莫過于第二個青春。你說過:“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我沒有嘗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嘗過大海的鹽!蔽抑溃驳铝,你沒有嘗到歡樂,青春就倏忽而逝。然而,正因為如此,你一旦獲得了第二個青春,就表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尤為難能可貴的是,這種青春的激情,一直持續(xù)到你走完人生。你在一生的總結,遺囑式的小說《忒修斯》(1946)中,再次表明:“我始終是大地的孩子……我不枉此生!
你在而立之年之后,又經歷五十來年的第二青春期。你即使在文學領域如日中天,人稱“文壇王子”,即使頻頻出現(xiàn)在大型群眾集會的主席臺上,成為許多人崇拜的對象,你仍然是個毛手毛腳的青年,你輕浮、躁動、執(zhí)拗、任性、笨拙,言行時常有悖情理,讓多少親友惱火,又讓多少崇拜你的人大惑不解。我不知道,大青年、老青年是不是比小青年做得還過分;但是我敢說,別人不理解,甚至不能原諒你的那些乖張行為,恰恰是人處于青春期的特點。
你的第二個青春,是隨著新世紀,即二十世紀而誕生的。
安德烈,你的創(chuàng)作生涯有個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你的許多重要作品,是在青年時期開始孕育的,如《人間食糧》《背德者》《窄門》《梵蒂岡的地窖》《田園交響曲》《如果種子不死》《偽幣制造者》等,但是進入第二個青春期才陸續(xù)開花結果。這就決定了你的作品,除了處女作《安德烈·瓦爾特筆記》之外,不像其他作家那樣,有不成熟和成熟的截然之分。第二青春,即成熟的青春,在你身上構成一種特殊的矛盾體:既有成熟的思想,又保持青春的律動。這就意味你的千差萬別的作品,都是在這種特殊矛盾的狀態(tài)下寫出來的。
我想象得出啊,安德烈,你寫作的姿勢,一定是緊貼著大地,聞著花草的清香,聽著泉水或鳥兒的鳴唱,你渾身毛孔都張開,讓每件事物都能暢快地浸入。你時時在把握:“我感受到什么?”而別人總在思索:“我應當感受到什么?”這是你與許多作家的差異。是的,安德烈,你甚至要修正的是一個著名的哲學命題“我思,故我在①”,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感覺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你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作家,將感受事物的狀態(tài)延伸到寫作狀態(tài)。有時我很難分辨,你是在感受還是在寫作。你將感受事物的戰(zhàn)栗,化為表達感受的戰(zhàn)栗的語句。
我讀著你的戰(zhàn)栗的語句,就觸到了你感受事物的戰(zhàn)栗;我不能不佩服,你的感官全那么靈敏,能突然同時集中到一個點,將生命的意識完全化為接觸外界的感覺,或者將接觸外界的感覺完全化為生命的意識。你將種種感覺,聽覺的、視覺的、嗅覺的、觸覺的,都匯總起來,打成一個小包,如你所說:“你就是生命!碑斎唬@個小包加上你本人,就是你的生命。
安德烈喲,你的欲望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竟然要“嘗試各種各樣的生存方式,嘗試魚類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加倍做你整個青年時代本該做的事情:追求快樂。你的這段話說得多么好。
自然萬物都在追求快樂。正是快樂促使草莖長高,芽苞抽葉,花蕾綻開。正是快樂安排花冠和陽光接吻,邀請一切存活的事物舉行婚禮,讓休眠的幼蟲變成蛹;再讓蛾子逃出蛹殼的囚籠。正是在快樂的指引下,萬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覺地趨向進步……
每種事物都是快樂的一個載體。
萬物都熱愛生存,而生存之物都追求快樂?鞓纷兊妹牢犊煽跁r,就可以稱為水果?鞓纷兂筛杪晻r,就可以稱為鳥兒。快樂排成一行行文字時,自然就稱為寫作。安德烈啊,不管別的作家如何,你的寫作,就是感覺之歌、快樂之歌、生命之歌。
我知道,安德烈,你在童年和少年時期,特別迷戀《一千零一夜》和希臘神話故事,經常與阿里巴巴、水手辛巴達為伴,與尤利西斯、普羅米修斯、忒修斯等英雄為伴,隨同他們去冒險,去旅行,從而形成了你不知疲倦的好奇心。進入第二個青春期,你的好奇心就變成欲望。你和欲望結下了不解之緣。你一生擺脫或放棄許多東西:家庭、友誼、愛情、信念、榮名、地位……獨獨擺脫不掉欲望。欲望拖著你到處流浪,到大都市里把你灌醉,卻不給解渴,帶你到荒野里彷徨,帶你在月光下漫步,帶你乘船在波浪上搖蕩,好讓你進入水上的夢鄉(xiāng)……甚至還多次把你拖到生命滅絕、唯有風和熱猖獗的沙漠:
黃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該狂熱地愛你!但愿你最小的塵粒在它微小的空間,也能映現(xiàn)宇宙的整體!微塵啊,你還記得什么是生命,生命又是從什么愛情中分離出來的?微塵也希望受到人的贊頌。
是啊,安德烈,你既同欲望融為一體,就永無寧日了。一種欲望滿足,又萌生新的欲望,“層出不窮的轉生”。不可能停歇,遮風避雨的房屋令你窒息,舒適的床鋪也令你厭惡。
你在旅途上,首先尋找的不是客棧,而是干渴和饑餓感。你在無窮無盡的漂泊中,不再尋找目的地,總是走向新的境界,要見識更美、更新奇的事物,尋求更大的快樂:“下一片綠洲更美”,永遠是下一個。你的理想和棲息地之間,隔著你的整整一生。
整整一生要走,路卻沒有劃定!拔医^不走完全劃好的一條路!保ā度绻N子不死》)你還借《偽幣制造者》中的人物說:“您只能在生活中學會生活!蹦愕纳顪蕜t,安德烈,不是拒絕任何準則,“做我們自己”,讓天性自由地發(fā)展,享受真正的生活。你走的是逆行的人生之路,因為必須“倒行逆施”,與虛假的現(xiàn)實生活背道而馳,才能返回真正的生活。
為此,你始終處于警覺狀態(tài),唯恐稍有疏忽,就走入老路,落入陳規(guī)舊俗。同樣,你也走一條創(chuàng)新的文學之路,寫作中始終處于警覺狀態(tài),堅持摒棄“共同的規(guī)則”,不寫別人已寫出或能寫出的作品。你的文學創(chuàng)作同你的生活一樣,避開任何責任的路標,只靠好奇心,靠求知和創(chuàng)新的欲望來指引,在長滿荊棘并完全陌生的地方探索出一條路。不怕迷失方向,在求知的路上每前進一步,每拐過一條彎道,就給生活添一個驚喜,也給創(chuàng)作添一分精彩。
人總拿已知去賭未知,拿你的全部過去,去賭新的未來,這便是爭取自由的條件和代價。這種爭取是一種動勢、一種變勢。安德烈,你在變動中,不斷地超越自己。我又忍不住,在這里抄錄你對大海的描述:
沒有定形的大海……驚濤駭浪向前推涌,持續(xù)不斷而又悄無聲息。波濤前后相隨,輪番掀起同一處海水,卻幾乎沒有使其推移。只有波濤的形狀在運行,海水由一道波浪涌起,隨即脫離,從不逐浪而去。每個浪頭只在瞬間掀動同一處海水,隨即穿越而過,拋下那處海水,繼續(xù)前進。我的靈魂!千萬不要任何一種思想!將你每個思想拋給海風吹走吧,絕不要帶進天國。
安德烈喲,你的一生,你的一生的創(chuàng)作,除了變化,還能談什么呢?你就屬于那些不斷地蛻變,否則就不能生長的物種。每天清晨,你都體味到新生的感覺,體味到新生感覺的溫馨。每天清晨,你都丟下昨日的軀殼,上路去迎接新生。你喲,安德烈,你身上不斷重復著神秘的再生。這便是生命隱秘的活動、潛在的運行、求知物的孕育、艱難的更新。你好似蟲蛹,任由新生命在體內形成,而這新生命即將是你,又和原來的你不同,有時連你都認不出自己,無怪乎別人說你是“變色龍”。甚至瑞典皇家學院也琢磨不透你的變化,直到你78歲高齡,才于1947年,遲遲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發(fā)給你。
不瞞你說,安德烈,起初我也怪你多變,反復無常;現(xiàn)在我明白了,你這樣變化,就能充分掌握人生的全部真實,進入生存的各種形式,也能自由品嘗大地的所有食糧。為此你將所能有的欲望推向極致,蛻變中絕不中途而止,哪怕是邪惡,也要走到底,看個究竟:“要行動,就不必考慮這行為是好是壞。要愛,就不必顧忌這愛是善是惡!笔裁词虑槟愣伎赡芨傻贸鰜,仿佛同時愛上帝和魔鬼的雙重誘惑,不論是高尚之舉,還是最卑劣的行徑,你做得都同樣坦然。1893年,你去阿爾及利亞體會放蕩的生活,完成了性欲的解放,后來你又去剛果、乍得旅行,不怕激怒當權者,執(zhí)意調查殖民地問題。你還應邀到蘇聯(lián)訪問,尋找人類的前途。你的人生旅程,就像水手辛巴達、尤利西斯、忒修斯那樣,充滿了新鮮的故事和傳奇的色彩。
當然,事必躬親,你也不可能完全做到。有些欲念,有些誘惑,你已心存疑惑,你不妨灌輸給你的人物,讓他們貫徹到底,推進到荒謬的地步。你的探索人生的旅程,就這樣由你的人物延伸。同樣,你的特立獨行的生活姿態(tài),也就延伸為你的寫作狀態(tài)。
你進入第二個青春時期之后,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有新奇感。你尤其善于將每一個瞬間從你一生中分離出來,注入一種完全特殊的幸福,使之成為一種獨立而完整的歡樂。每一瞬間的快樂,都是一種新的人格,一種與眾不同的、與前一個瞬間也不同的特殊人格,因為在這瞬間的陶醉中,“你相信自己比實際上更善良,更高尚,更可敬,更有德,更富有……”在你看來,我們無非存在于這生命的瞬間,而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獨一無二并無法替代的。你絕不留戀迷人的瞬間,還要出發(fā),逃向無限可能的幸福。一個個瞬間就這樣連著無限,連起來也就構成你整整一生。
你一生的寫作,安德烈,如果我理解得不錯,就是要塑造出一個理想的人,即刪除并拋掉一切與別人雷同之處,創(chuàng)造出一個“多重多變的人”。然而,你在創(chuàng)作中,只能向每人提供你自身和思想的一部分。因為,你巧妙地編織了一張無窮否定的網,將你的所有人物罩住,無論是哪個人物,背德者的米歇爾也好,非德者的法卡迪奧(《梵蒂岡的地窖》)也罷,只能體現(xiàn)一個追求過程、一個肯定與否定過程,根本不能代表你的一生。不過你在寫作的時候,則處于超時空狀態(tài),除了《婦女學!罚1929)和部分游記之外,你講述的故事,都不涉及重要的歷史事件。無論是《梵蒂岡的地窖》,還是《田園交響曲》都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影子。同樣1946年發(fā)表的《忒修斯》,也沒有反映剛剛結束的戰(zhàn)爭浩劫。然而你說:“任何感覺都是一種無限的存在。”你也懂得如何在瞬間體味到永恒。你在這種心境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自然不受時間地點的限制,而是進入真正人生的永恒大循環(huán)中了。
生來就與眾不同、無窮變化的理想人物,你的確創(chuàng)造出來了,安德烈,但既不是《偽幣制造者》中的小說家愛德華,也不是《窄門》中苦戀的青年杰羅姆,而是你自己喲,安德烈·紀德,“不枉此生”的現(xiàn)代傳奇人物忒修斯。
李玉民
2001年3月30日
于北京花園村
安德烈·紀德(Andre Gide,1869—1951)是法國20世紀重要作家。他著作甚豐,體裁多樣,小說主要有《背德者》、《窄門》、《浪子歸來》;散文主要有《人間食糧》、《新食糧》;回憶錄主要有《如果種子不死》;游記主要有《蘇聯(lián)歸本》、《漫游土耳其》;戲劇主要有《薩烏爾》、《康多爾王》、《俄狄浦斯》等,此外還有大量文論和日記。
譯者簡介
李玉民,翻譯家,首都師范大學外院教授。主要譯作小說有: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巴爾扎克的《幽谷百合》,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基督山伯爵》,莫泊桑的《一生》、《漂亮朋友》、《羊脂球》等;戲劇有《繆塞戲劇選》、《加繆全集·戲劇卷》等;詩歌有《艾呂雅詩選》、阿波利奈爾詩選《燒酒與愛情》等六種。此外,編選并翻譯《繆塞精選集》、《阿波利奈爾精選集》、《紀德精選集》;主編《紀德文集》(五卷)、《法國大詩人傳記叢書》(十卷)。在李玉民的譯作中,有半數(shù)作品是他首次向中國讀
《人間食糧》
《新食糧》
第一篇
我這懶散的幸福,長期昏睡,現(xiàn)在醒來了……
——哈菲茲①
一
納塔納埃爾,不必到別處尋覓,上帝無所不在。
天地萬物,無一不表明上帝的存在,但無一能揭示出來。
我們的目光一旦停留在一件事物上,就會立刻被那事物從上帝身邊引開。
別人紛紛發(fā)表著作,或者工作鉆研,我卻相反,漫游了三年,力圖忘掉我所博聞強記的東西。這一退還學識的過程,既緩慢又艱難,不過,退還了人們灌輸給我的全部知識,對我更有裨益:一種教育這才真正開始。
你永遠也無法明了,我們做了多大努力,才對生活發(fā)生了興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樣,我們一旦感興趣,就會忘乎所以。
我往往暢快地懲罰自己的肉體,只覺得體罰比錯失更有快感:我沉醉其中,因不是單純犯罪而得意揚揚。
拋開優(yōu)越感吧,那是思想的一大包袱。
我們總是舉棋不定,終生憂煩。
如何對你講呢?細想起來,任何選擇都令人生畏,連自由也是可怕的,如果這種自由不再引導一種職責的話。這是在完全陌生的國度選擇一條路,每人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路,請注意,只適用于自己;即使到最鮮為人知的非洲,找一條最荒僻的路徑,也沒有如此難以辨識!
有吸引我們的一片片綠蔭,還有尚未枯竭的清泉幻景……
不過,還是我們的欲望所至之處,才會有清泉流淌;因為,只有當我們走近時,那地方才成形存在,只有當我們行進時,景物才在周圍逐漸展現(xiàn);遠在天邊,我們一無所見,即使近在眼前,也僅僅是連續(xù)不斷而變幻不定的表象。
如此嚴肅的話題,為什么用起比喻來了呢?我們都以為肯定能發(fā)現(xiàn)上帝,然而,唉!找見上帝之前,我們卻不知道面向何方祈禱。后來,大家才終于想到:上帝無處不有,無所不在,哪里卻又尋不到,于是就隨意下跪了。
納塔納埃爾,你要仿效那些手擎火炬為自己照路的人。
你無論往哪兒走,也只能遇見上帝!芳{爾克常說:“上帝嘛,也就是在我們前邊的東西!
納塔納埃爾,你一路只管觀賞,哪里也不要停留。你要明白,唯獨上帝不是暫存的。
關鍵是你的目光,而不是你目睹的事物。
你所認識的一切事物,不管多么分明,直到末世也終究與你涇渭分明,你又何必如此珍視呢?
欲望有益,滿足欲望同樣有益,因為欲望從而倍增。實話對你講吧,納塔納埃爾,古有渴求之物一向是虛幻的,而每種渴求給我的充實,勝過那種虛幻的占有。、
納塔納埃爾,我的愛消耗在許多美妙的事物上;我不斷為之燃燒,那些事物才光彩奪目。我樂此不疲,認為一切熱衷都是愛的耗散,一種甜美的耗散。
我是異端中的異端,總為各種離經叛道、思想的深奧隱晦和抵牾分歧所吸引。一種思想,唯其與眾不同,才引起我的興趣。我甚至從自身排除同情心;所謂同情心,無非是承認一種通常的感情。
納塔納埃爾,絕不要同情心,應有愛心。
要行動,就不必考慮這行為是好是壞。要愛,就不必顧忌這愛是善是惡。
納塔納埃爾,我要教會你熱情奔放。
人生在世,納塔納埃爾,與其平平安安,不如大悲大慟。我不要休息,但求逝者的長眠,唯恐我在世之時,未能滿足的欲望、未能耗散的精力,故世后又去折磨我。我希望在人世間,內心的期望能夠盡情表達,真正的心滿意足了,然后才完全絕望地死去。
絕不要同情心,納塔納埃爾,應有愛心。你明白這不是一碼事,對不對?唯恐失去愛,我才對憂傷、煩惱和痛苦抱有同感,否則的話,這些我很難容忍。各人的生活,讓各人操心去吧。
今天寫不了,谷倉里有個機輪總在運轉。昨天我看到了,正打油菜籽,只見糠秕亂飛,籽粒滾落在地。塵土嗆得人透不過氣來。一個女人在推磨,兩個漂亮的小男孩光著腳丫在收菜籽。
我潸然淚下,只因無話可說了。
我明白,一個人除此再也無話可說的時候,就不能提筆寫東西。但我還是寫了,并就這同一話題寫下去。
***
納塔納埃爾,我很想給你一種誰也沒有給過你的快樂。這種快樂,我本人倒是擁有,但不知如何給你。我希望與你交談比誰都更親切。我希望在夜晚這樣的時刻到你身邊:你翻開又合上一本本書,要從每本書里尋求更多的啟示,你還在期待,你的熱情自覺難以撐持而要轉化為憂傷。我只為你寫作,只為這種時刻寫作。我希望寫出這樣一本書:你從中看不到任何思想、任何個人激情,只以為看到你本人熱情的噴射。我希望接近你,希望你愛我。
憂傷無非是低落的熱情。
每個生靈都能赤身裸體,每種激情都能豐滿充實。
我的種種激情像宗教一般敞開。你能理解這一點吧:任何感覺都是一種無限的存在。
納塔納埃爾,我要教會你熱情奔放。
我們的行為依附我們,猶如磷光依附磷。這些行為固然消耗我們,但是也化為我們的光彩。
我們的靈魂,如果說還有點價值,那也是因為比別的靈魂燃燒得更熾烈。
我見過你喲,沐浴在晨曦中的廣袤田野;我在你的清波里沐浴過喲,藍色的湖泊;清風的每一次愛撫,都令我喜笑顏開。納塔納埃爾,這就是我不厭其煩要向你絮叨的。納塔納埃爾,我要教會你熱情奔放。
假如我知道更美的事物,那也正是我對你講過的——當然要講這些,而不是別的事物。
你沒有教我明智,梅納爾克。不要明智,要愛。
納塔納埃爾,我對梅納爾克的感情超出了友誼,接近于愛。我對他愛如兄弟。
梅納爾克是個危險人物,你可要當心;他那個人吶,智者們紛紛譴責,孩子們卻無一懼怕。他教孩子們不要再僅僅愛自己的家,還逐漸引導他們脫離家庭,讓他們的心渴望酸澀的野果,渴求奇異的愛情。。∶芳{爾克,我本想還同你走別的路,一起漫游?墒悄阍鲪呵优,力圖教我離開你。
每人身上都有各種特殊的潛力。假如過去不是往現(xiàn)時投射一段歷史,那么現(xiàn)時就會充滿所有未來。然而可惜的是,獨一的過去只能標示獨一的未來,它將未來投射到我們面前,好似投射在空間一個無限的點。
永遠不做無法理解的事情,方是萬全之策。
理解,就是感到自己勝任愉快。盡可能肩負起人道的責任,這才是良言正理。
生活的不同形式,我看對你們全是好的。(此刻我對你說的,也是梅納爾克對我講的話。)
凡是七情六欲和道德敗壞的事,但愿我都體驗過,至少大力提倡過。我的全身心曾投向所有信仰,有些夜晚我狂熱極了,甚至信仰起自己的靈魂來,真覺得它要脫離我的軀體!@也是梅納爾克對我講的。
我們的生活展現(xiàn)在面前,猶如滿滿一杯冰水,這只著附水汽的杯子,一個發(fā)高燒的病人雙手捧著,想喝下去,便一飲而盡,他明明知道應當緩一緩,但就是不能將這一杯甘美的水從唇邊移開:這水好清涼啊,而高燒又令他焦渴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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