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國際貿易制度的國內政治基礎

全球化時代意味著，國際政治的沖突與合作將同國內政治一起塑造我們的生活。經(jīng)過諸多學者出色的討論，國際合作的重要性已變得不言自明。不過對國家為什么選擇合作（換言之，國際合作的起源是什么？）的研究仍值得繼續(xù)深入。開展國際合作必然意味著某種程度的制度化，無論其形式為何。愛德華·曼斯菲爾德和海倫·米爾納將分析聚焦于國際貿易協(xié)定這一產生廣泛國際、國內影響的制度形式，并采用理性選擇作為其研究路徑。如果我們認為國家是理性的，那么包括特惠貿易協(xié)定在內的國際合作就必然會帶來某種收益。而本書的理論貢獻便是系統(tǒng)性地挖掘出這種利益是如何根植于國內政治之中的。為加深對本書的理解，我們將其置于更加完整的學術脈絡之中，討論其緣起與貢獻，同時也嘗試指出相應的局限和進一步擴展空間，希望能激起更為廣泛的對話。

國際制度的國內功能理論

討論國際合作很難繞開國際制度。作為國家間合作的契約，國際制度是否起作用、如何起作用，以及起到什么作用，曾是20世紀末西方國際關系學界展開辯論的重要議題。基于國際關系的無政府狀態(tài)，以羅伯特·基歐漢為代表的新自由制度主義者發(fā)展出了一套國際制度的功能理論（functional theory）。國際制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產權、不確定性以及交易成本等問題的反映。不存在有意識地設計出來的制度，這類問題將會使世界政治中合作的努力受到挫折……從自助體系的缺陷來講，我們需要國際制度。（Keohane 1984， 8788）這種功能理論認為，國際政治是一個失靈的市場，而國際制度的功能便是為了解決其中的市場失靈問題。因而，對此更加貼切的學術標簽應為：國際制度的國際功能理論。與其相聯(lián)系但又有區(qū)別的是，關注國內政治層次的國際關系學者強調，國內政治市場同樣存在失靈現(xiàn)象，而國際制度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些問題，故這一支成果我稱為國際制度的國內功能理論。

國際制度的國際功能理論受益于新制度經(jīng)濟學，強調國際制度的需求側分析�；鶜W漢（Keohane 1984）在《霸權之后》中首次系統(tǒng)闡述了該理論。他的學生莉薩·馬�。∕artin 1992）則從協(xié)作型、勸說型、保證型、協(xié)調型等博弈模型出發(fā)，指出由于國家間存在問題的復雜性，國際制度如何滿足功能需要取決于不同合作領域的博弈方式和報償結構。故一個自然的推論便是，國際制度間的差異并不是隨機的，而是國家基于其需要理性設計而來的（Martin and Simmons 1998）。不難發(fā)現(xiàn)，國際制度理性設計的早期文獻大多討論的也是國家間問題（Koremenos et al. 2003）。作為國內學者研究國際制度的代表性著作，蘇長和與田野在其書中亦將國際合作中的國際制度視為解決國際政治市場失靈的工具，討論的著眼點也集中在國家間交易成本上（蘇長和2000；田野2006）。對于這一階段的絕大多數(shù)成果而言，國家之所以選擇加入國際制度，是出于國際層次的原因。

或許是結構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力過于強勁，從國內政治探討國際關系的路徑一度處在邊緣。在肯尼思·華爾茲（Waltz 1979）看來，來自國內政治的解釋存在顯而易見的缺陷，即不能解釋為何兩個國內政治明顯不同的國家會在受到體系壓力時表現(xiàn)出相似的行為模式。本書作者之一米爾納（Milner 1997）的《利益、制度與信息》則是在國際關系中找回國內政治的代表作。與米爾納師出同門的馬�。∕artin 2000）隨后出版的《民主國家的承諾》亦屬于這一脈。她們在著作中都強調從結構意義上分析國內政治制度對國際合作的影響。但這仍不能算作國際合作的國內功能理論，因為但凡說到功能，其背后必定隱含行為體的位置，即在這類理論中，需要存在戰(zhàn)略性的行為體。正如戴維·萊克（Lake 2009， 237238）指出的：如果國際制度確實重要，它們就會改變國家內部的利益和制度。反過來，領導人可以策略性地運用國際制度以實現(xiàn)國內政治目標。換言之，國際制度的國內功能理論強調，國際制度（或者更廣義上的國際協(xié)調）之所以產生，是為了向某些國內政治問題提供解決方案。

根據(jù)上文對學術脈絡的簡單梳理，我們或許可以將研究國際制度起源的理論簡單分為四類（見表0.1）。其中一方面是國際和國內層次的二分，另一方面是結構和行為體的二分。表0.1的左上角為國際結構理論，其認為國際制度起源于體系層次的結構性因素，如兩極結構、聯(lián)盟體系、霸權實力。左下角為國際功能理論，即國家行為體可以戰(zhàn)略性地運用國際制度來解決國際層次的問題，如集體行動、信息不對稱、利益分配等。正是這些國際層次的利益，使國家愿意形成各式各樣的國際制度。右上角為國內結構理論，強調國內制度中的某些結構性因素，如分治政府、立法機構會影響到國際制度的形成與設計。右下角為國內功能理論，該理論無疑接受了國內政治中的結構性特點，認為行為體在實現(xiàn)自身利益時必須考慮到結構約束；但行為體在面對國內約束時，仍可以戰(zhàn)略性地運用國際制度來實現(xiàn)其國內政治目標，如政治競爭、經(jīng)濟改革等。當國家行為體（主要指中央政府及領導人）在純粹的國內環(huán)境下遭遇否決、承諾、動員等國家自主性困境時，參與國際制度將改變行為體互動的制度環(huán)境，從而推動其自身偏好的實現(xiàn)（田野 2014）。表0.1研究國際制度起源的理論代表作舉例

國際維度國內維度結構約束國際結構理論

Krasner 1976

Gowa 1994國內結構理論

Milner 1997

Martin 2000戰(zhàn)略互動國際功能理論

Keohane 1982

Koremenos et al. 2003國內功能理論

Mansfield and Milner 2012

Baccini and Urpelainen 2014注：筆者自制。可以看出，對國際制度起源的研究大致經(jīng)歷了兩個轉向。先是從結構主義理論轉向行為體戰(zhàn)略互動的理論，然后是從國際體系的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轉向國際國內互動的政治經(jīng)濟學理論。第一次轉向借鑒的學科是新制度經(jīng)濟學，第二次則更多地從比較政治學和比較政治經(jīng)濟學中獲得新知，如社會聯(lián)盟理論、中位選民理論、否決者理論。本書的研究問題同樣旨在探討國際制度的起源。其核心觀點認為，國內政治影響了國家為何以及何時進行合作來形成特惠貿易協(xié)定。就理論歸屬而言，應被納入國際制度的國內功能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