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書所論述的范圍,是秦漢的歷史。
秦漢的歷史直至今日,我們還沒有看到一部完整的科學的專著;
有之,只是以一個章目列于諸家通史之中。
一般地說來,中國歷史之科學研究,其自上而下者,大抵皆停止
在殷周階段;其由下而上者,則又皆停止于鴉片戰(zhàn)爭。自殷周而后,
迄于鴉片戰(zhàn)爭,這兩千余年的歷史,雖已曾有若干學者嘗作初步之科
學的探討,但歷史的具體演進,則尚有待于詳細的研究。因此,當我
們的研究進到秦漢時代,就要走進中國歷史學上的荒原了。
雖然,研究秦漢的歷史已不似研究秦以前的古史,令人感到文獻
之不足,或竟無文獻之可征。秦漢的歷史,特別是兩漢的歷史,已經
留下了不少有系統(tǒng)的記錄。其中最有名的巨著,是天才的史學家司馬
遷的《史記》;其次,是班固的《漢書》,范曄的《后漢書》,荀悅的
《漢紀》。此外尚有清人姚之骃、汪文臺等所輯謝承、薛瑩、張璠、華
嶠、謝沈、袁山松、司馬彪及失名氏等所著諸家的《后漢書》。這些古
典史籍和后來的輯逸,若把它們當作歷史,雖班馬亦不敢輕許;但當
作史料,則上列諸書都是研究秦漢史的最好資料。
《史記》《漢書》《后漢書》,自唐以來,即列為正史。歷來研究漢史
的學者,都用這幾部書作根據。迄于清代,對于這幾部書之注釋、疏
證、探源、索隱、正義、考異、辨惑、志疑、糾謬、刊誤之作,已汗
牛充棟。我們不能說這一類后起的著作對于秦漢史的究明沒有或多或
少的貢獻;至少對史料之訂正,有其一面的勞績。但是這樣尋章摘句
的研究,絕不能使秦漢的歷史顯出光明;甚且因為這類著作之支離煩
瑣、陳說紛紜,反而混淆了原著中之秦漢史的本來面貌。
二
秦漢史之得以從繁復的史料中理出一個眉目來,這是近年來科學
研究的成果。但迄至現(xiàn)在,科學所達到的范圍,只是對文獻上的史料
之批判與分類;而這距離秦漢史的究明,還是非常遙遠。但這并不是
說,我們不應該從文獻的史料中去鉤稽秦漢的歷史;只是說,如果有
了新的考古學上的發(fā)現(xiàn),我們便應該盡可能地運用考古學上所提供的
新史料,去訂正文獻上的史料之偽誤,補充文獻上的史料之缺失。接
受考古學的成果,使考古學與歷史學結合為一,這是歷史科學的任務。
近三四十年,由于中西考古學者的努力,兩漢的遺址和遺物,在中國
西北新疆、甘肅一帶,大有發(fā)現(xiàn)。特別是斯坦因氏的發(fā)現(xiàn),最為重要。
斯氏在新疆前后考古三次,曾著《和闐埋沒的古址》《古和闐》
《沙漠契丹廢墟》《近印度》《亞洲腹地考古記》及《西域考古記》等書,
報告其發(fā)現(xiàn)。他在于闐附近的尼雅,曾發(fā)現(xiàn)漢代精絕的廢墟;在羅布
泊的沙漠中,曾發(fā)現(xiàn)樓蘭的古城(王國維氏謂此古城非樓蘭)和許多
漢代的古壘;在敦煌西北,曾發(fā)現(xiàn)漢代極西的古長城遺址。這些新的
發(fā)現(xiàn),使兩漢的歷史,顯出了不少的光明。
例如從古長城的發(fā)現(xiàn),即指明漢代的長城并不終止于酒泉,而是
延伸到今日敦煌的西北,因而法顯《佛國記》中所謂敦煌有塞;
《晉書·涼武昭王李玄盛傳》中所謂玄盛乃修敦煌舊塞的記載,由
此得到新證。又如從羅布泊沙漠中成列的古壘之發(fā)現(xiàn),即指明漢代自
敦煌以西,直達樓蘭,沿途都筑有堡壘,以防止匈奴人的侵襲,因而
《漢書·西域傳》所謂自敦煌至鹽澤,往往起亭的記載,又得到新
證。又如據斯氏的報告,敦煌西北的古長城,不是用磚石砌建,而是
用葦稈夾泥土砌筑起來的,因而《后漢書·班超傳》中所謂焉耆有
葦橋之險的葦橋,才知道它正確的解釋。又如從新疆、甘肅一帶
的遺址中,有用古窣利文、佉盧文、印度文字寫的書簡之發(fā)現(xiàn),即指
明當時塔里木盆地及南山北麓的國際大道上,已有不少深目多髭髯
的中亞商人往來貿易,而《史記·大宛列傳》所謂武帝巡狩海上,
乃悉從外國客的記載,又獲得了印證。以上的發(fā)現(xiàn),對文獻上的史
料,都是有力的補充。
此外如從羅布泊沙漠中之漢代古錢及其他遺物的發(fā)現(xiàn),竟使西漢
時代通達西域的古道由此再現(xiàn);并且把當時東西商人所販賣的商品再
呈現(xiàn)于我們的眼前。如從樓蘭及于闐附近的漢代住宅遺址之發(fā)現(xiàn),又
使我們知道漢代在西域的官署之建筑的式樣,大抵都有一間華美的大
客廳,此外有廂房、廄欄、冰窖、監(jiān)獄和營房,還有幽雅的花園。從
那些至今還倒臥或直立在沙漠中之成列的白楊、紅柳和各種果樹的死
干,還可以想見在一千七八百年前綠蔭如夢的蔭道。從那些死去了的
葡萄藤,又可以想見當它們垂著累累果實的時候,漢代諸帝還健在人
間。在這里留下來的家具雖然局部腐朽,仍然可以看出富麗的雕刻;
留下來的文書雖然大半破壞,仍然可以看出記錄的事件;留下來的爐
灶雖然久絕煙火,仍然可以看出原來的式樣。這一切的陳跡幾乎把漢
代官吏在西域的生活再現(xiàn)出來;而這在文獻的歷史中,是夢想不到的。
雖然這些發(fā)現(xiàn)只是當時的邊疆文化,但這些邊疆文化,正是當時中國
文化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三
除遺址與遺物外,第二個大發(fā)現(xiàn),便是在敦煌和居延所發(fā)現(xiàn)的漢簡。
敦煌漢簡自斯坦因氏發(fā)現(xiàn)以后,經沙畹博士考證,印于沙畹所著
《流沙中發(fā)現(xiàn)的漢文書》一書中。以后王囯維氏又擇其精華輯為《流沙
墜簡》一書(拓片一卷,考釋三卷,補遺及附錄一卷)!毒友訚h簡》
自貝格曼發(fā)現(xiàn)以后,久經秘藏,最近勞幹氏輯為《居延漢簡考釋》一
書(釋文四卷,考證二卷)!毒友訚h簡》較《敦煌漢簡》發(fā)現(xiàn)為遲,
但其數量則較敦煌所發(fā)現(xiàn)者多出數倍。敦煌與居延兩地所發(fā)現(xiàn)的漢簡
內容大抵相同,皆系漢代西北邊防軍留下來的文書、簿籍、信札及經
籍之類的東西;因而其所記載,大都皆系屯戍、烽燧、戍役、廩給、
器物及邊塞雜事之類。這些記載大半都是文獻的歷史中記而不詳,或
根本沒有的,所以是一種嶄新的史料。
漢代的烽燧制度,從《漢書》和《后漢書》的記載中,是無法考
證的。自漢簡發(fā)現(xiàn)后,遂可得而詳知其具體的組織和內容。從漢簡的
記錄中,我們知道在兩漢時代,自河西四郡,西至鹽澤,皆有烽燧的
設備。五里一燧,十里一敦,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塞。此等烽燧,
分隸于四郡太守。太守之下,有都尉、侯官、鄣尉、侯長、燧長,以
下則為戍卒。舉烽的方法,晝夜不同。白晝放煙,夜晚放火。又視敵
人數目之多少而有各種不同的暗號,《居延漢簡》有一簡曰:五百人
以上能舉二烽。同時,漢簡中記載著若干烽燧的名字。晚近王國維氏
把這些烽燧的名字配合考古學上的發(fā)現(xiàn),加以互證,于是敦煌西北沙
漠中之漢代的廢壘已驟可得而呼其名(《流沙墜簡》釋文及后序)。假
使他日居延一帶的漢代廢壘亦能有所發(fā)現(xiàn),則今日《居延漢簡》中之
烽燧的名字也就可以考定它們的地位了。
此外,從漢簡中我們還知道許多新的史實。如在戍卒的名冊中,
對于每一戍卒出生的郡、縣、里,都有詳細的登記,因知漢代戶籍法
的嚴密。在器物的簿籍中,常見的兵器是弓矢,并常有領取銅矢的記
錄,因知當時駐防邊塞的軍隊多為騎射部隊,而且還在使用銅矢。在
流水賬簿中,常見有購買牛羊雞豚姜酒肝肺舌等食物的日用賬,又知
當時邊防軍軍官的生活甚為優(yōu)裕。而且從《居延漢簡》中肉百斤值
七百的記載,又知當時的肉價,每斤只值七個銅錢。此外,如漢簡
中常有以郵行以次傳行及醫(yī)方的記錄,又知當時邊防軍中有軍
郵和軍醫(yī)的設置。凡此,都是在文獻的歷史中看不見影子的。
四
除實物和簡牘外,漢代的石刻畫像也提供了不少新的史料。漢代
的石刻畫像,如武氏祠、孝堂山祠、兩城山及武陽石闕等石刻畫像,
皆傳世已久;但并未引起歷史家的注意。晚近南陽一帶漢墓中,又發(fā)
現(xiàn)了大批的漢代石刻畫像,始有若干學者開始對石刻畫像作藝術的研
究。我以為除了古人的遺物以外,再沒有一種史料比繪畫雕刻更能反
映出歷史上的社會之具體的形象。同時,在中國歷史上,也再沒有一
個時代比漢代更好在石板上刻出當時現(xiàn)實生活的形式和流行的故事來。
漢代的石刻畫像都是以銳利的低淺浮雕,用確實的描寫手腕,陰勒或
浮凸出它所要描寫的題材。風景樓閣則儼然逼真,人物衣冠則蕭疏欲
動;在有些歌舞畫面上所表示的圖像,不僅可以令人看見古人的形象,
而且?guī)缀蹩梢粤钊寺牭焦湃说穆曇簟_@當然是一種最具體最真確的
史料。
例如從石刻畫像中樓閣宮室的構圖,我們便了然于桓寬所說的漢
代貴人之家兼并列宅,隔絕閭巷,閣道錯連,足以游觀;鑿池曲道,
足以騁騖之語。從石刻畫像中的樂舞圖像,我們便了然于仲長統(tǒng)所
說的豪人之室妖童美妾,填乎綺室;倡謳伎樂,列乎深堂之語。
看侏儒舞的畫像,則《徐樂傳》所謂帷幄之私,俳優(yōu)侏儒之笑如
在目前;看戲獸的畫像,則張衡《西京賦》所謂熊虎升而拏攫,猿
狖超而高援之態(tài),躍然紙上;看樂隊的畫像,則流徽鳴鼓,如聞其
音;看戰(zhàn)爭的畫像,則矛梃搏擊,如歷其境。此外,還有許多描寫風
俗、記錄傳說、鼓勵道德、宣傳信仰的畫像,不及備舉?傊,假如
把這些石刻畫像有系統(tǒng)地搜輯起來,幾乎可以成為一部繡像的漢代史。
五
上述考古學的諸發(fā)現(xiàn),它們不知吹送了多少新生命到紀傳體的秦
漢史之中。由于這些新的史料之發(fā)現(xiàn),從前在文獻史料中僅能想象、
或不能想象,乃至完全不知道的史實,現(xiàn)在已有若干被具體地顯現(xiàn)出
來了。雖然如此,僅僅依靠今日所有的考古資料,還是不能揭示秦漢
史中所有的幽隱;因為這些考古學上的資料雖然大部分足以資為秦漢
史之一般的說明,其中有若干仍有著地方的局限性。如果要把全部的
秦漢史從紙上浮凸起來,除非從地層中射出更大的光輝。
著者在本書中,曾努力于考古學的資料之應用。但以考古學發(fā)現(xiàn)
過于貧乏,在沒有考古學資料可以應用的地方,仍然不能不從文獻的
史料中去尋找說明。本書凡四十五萬字,附地圖二十幅,插圖五十幅,
著作的體例,和第一卷完全相同。地圖和插圖,承畫家廖冰兄摹繪,
這是我應該致謝的。又本書插圖,有一部分,系摹繪漢代石刻畫像;
另一部分,系摹繪斯坦因《西域考古記》中的插圖,在插圖下面不再
注明。
一年以來,總算又通過了四百余年的歷史行程,完成了秦漢史的寫作。
但我的路程,還是非常遙遠。有些讀者已經在擔心本書的全部史工程,
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成,我自己也這樣想;但我可以告訴讀者:
不管時代如何苦難,我總是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