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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山 : 我與白馬雪山的三十五年
《守山》的主人公肖林,是中國自然保護區(qū)第一批專業(yè)的保護工作者之一。他生在雪山腳下,長在雪山中,工作又是保護這座雪山,從十六歲開始,守護白馬雪山整整三十五年。
個體命運,時代變遷、信仰傳承、族群軌跡、物種興衰……肖林的人生很傳奇,故事可讀性強,有人們感興趣的荒野求生、野外科考、野外攝影等等;可貴的是,他的精神世界也十分豐富,有藏文化獨特的生命觀、信仰觀,也有一個常年與自然、與雪山為伴的人,如何自我探索,自我實現(xiàn)的心路歷程。以他為引,有天地萬物,世間萬象。
在白馬雪山,守護滇金絲猴,守護野外生靈;也是在這座雪山,他遇見眾生,體悟靈性,心魂交付。白馬雪山,是家鄉(xiāng),是傳奇,是信仰,是一個平凡的護林人的一輩子。
肖林的一生,是像電影的一生。
他13歲當家、16歲進入自然保護區(qū)工作、24歲與傳奇物種滇金絲猴結(jié)緣,一輩子從事一線保護工作,是最樸素、最平凡的“看林子人”。
他是滇金絲猴的守護人,經(jīng)歷過滇金絲猴研究與保護的幾乎所有重要事件,曾在野外生活三年追尋滇金絲猴,下山后又主持了滇金絲猴國家公園的建設(shè)項目。
作為藏人,他似乎天生能與大自然靈魂相通,這讓他的保護實踐與眾不同。他與NGO合作環(huán)保項目,與寺院合作科學(xué)放生,改善寺院設(shè)施、籌建藏文學(xué)!簧贿x擇了自然保護這一個職業(yè),事情卻做了千千萬。
他的人生是傳奇的,他的精神世界也和人生故事一樣迷人。以他為引,我們看到藏文化獨特的生命觀、信仰觀,也看到一個常年與自然、與雪山為伴的人,如何自我探索,自我實現(xiàn),又如何看待萬物、交付心魂。
從一個人身上,看到一切。
獻給大山的一生
艾瑞克·瓦利(Eric Valli)
法國電影導(dǎo)演、攝影師
我是在長江中上游拍攝《家住長江》(Living Yangtze)時認識的肖林。我這一生,無論是職業(yè)生涯還是私人生活,都和很多藏族人打過交道。當我第一次看到肖林那張黝黑的臉,和大山給予他的剛毅外表,我便知道,我們的相遇絕非偶然。
喜馬拉雅東部山區(qū)的自然資源極為豐富,舉世聞名,這是我一直希望深入拍攝的地區(qū),而找到一個終身保護大自然的人也是我的夙愿。肖林身上那種熱情、聰慧、充滿好奇心與堅持不懈的氣質(zhì),都非常強烈,令人感動。我相信,正是這種精神氣質(zhì)——喜馬拉雅大山中常年的艱辛鍛造出來的韌性與真誠——使得我們有相見恨晚之感。只需一眼,我倆便認出彼此,我們屬于同一“族群”。
我在白馬雪山拍攝的片子《喇嘛與巡山者》(The Lama and the Ranger)講述了肖林和他的同事與當?shù)夭孛窈蜕,為了保護這方珍貴而脆弱的自然,他們聯(lián)手開展反偷獵、環(huán)境教育等工作。喇嘛和村民已經(jīng)成為這個區(qū)域生物多樣性保護的重要力量。肖林和他的同事們對該區(qū)域的代表物種滇金絲猴的科學(xué)監(jiān)測和研究工作也格外突出。
雖然我倆隔著語言的障礙,肖林還是同我分享了他對野生動物攝影的熱情。肖林給我看了他在這個地區(qū)拍攝的野生動物照片,最重要的當然是滇金絲猴,他這一生的所有工作都圍繞著這群猴子。盡管我的攝影作品一直更偏重于人文類型,但他的照片中隱含的敏銳視角非常打動我。
當我得知肖林終于要出版一本自傳并且邀請我來寫序言,我感到非常高興。肖林一輩子工作的這個地區(qū)也是他的出生之所。他把自己這一生像獻給神靈一般,全部奉獻給了這座大山。
我和肖林有約,要一起去藏北高原,去他一心向往的奔騰著眾多野生動物的那片原野……
真誠期待更多的讀者可以翻開這本書,和我一樣去赴一場另個世界的約會。這個世界,如此遠離我們慣常的城市……
肖林,藏族,藏名昂翁此稱,云南白馬雪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第一批正式員工,一輩子從事一線保護工作。作為藏人,他似乎天生能與大自然靈魂相通,這使得他的自然保護實踐與眾不同。他是傳奇物種滇金絲猴的守護人,經(jīng)歷過滇金絲猴研究與保護的幾乎所有重要事件。他酷愛野生動物攝影,希冀以影像凝固大自然與野外生物的野性之美、靈性之光,曾舉辦個人攝影展。
王蕾,編劇、非虛構(gòu)寫作者,中央戲劇學(xué)院戲劇文學(xué)系學(xué)士,法國索邦大學(xué)人類學(xué)碩士,研究生論文以藏文化的山崇拜為題,目前旅居法國。她長期關(guān)注并參與中國的民間環(huán)境保護事業(yè)。她是職業(yè)寫作者,寫科普故事,寫時代傳奇,也不忘書寫個體的幽微心路。
肖林講述,王蕾執(zhí)筆,他們共同創(chuàng)作了這本書。
序言 獻給大山的一生 / 艾瑞克·瓦利
楔子 江坡
如果你爬到山頭俯視江坡,會看到整個村子的末端是我們的寺廟和經(jīng)塔,一個個方墩墩的藏式房屋被舉在心尖尖上;再往外擴展,是片片田地;也許你會嗅到一種沉穩(wěn)、澄凈又神秘的氣息,抬眼望去,在你頭頂上,穩(wěn)穩(wěn)立著一座雪山,形如金塔,輕易便把整個世界收納于下。
那唯一的雪山,我們藏族人的信仰——卡瓦格博。
一 初入保護區(qū)
有多少次這么獨自凝視?只有肉身面對,才能體悟到雪山的靈性,感知到雪山在輕叩我的心靈。就這么一次次地做了俘虜,直到用整整一輩子完全服役于他。不僅僅是我,我們這些第一次面對白馬雪山的小伙子,第一批加入白馬雪山保護區(qū)的初中畢業(yè)生,我們那時還不知道,我們這輩子的悲歡離合都再沒有離開這座山,一直到老。
白馬雪山就是我們的“日達”,我們的神山,我們這些自然守護者這輩子的主人!
二 與滇金絲猴結(jié)緣
我寧可相信,自己如同藏族傳說中的故事,只是在樹下甜蜜地睡了一晚,醒來時便可聽懂鳥語獸言。野外考察的三年正是我脫胎換骨的深深一眠,我在山里的時候便明白:這輩子如果和這些野生生靈斷開聯(lián)結(jié),我將是個被剩下的可憐鬼。
如果說愛上雪,是出生時分定下的緣分;那愛上月亮,就源于這三年的野外生活。而野外這三年,何嘗不是另一次轉(zhuǎn)世投胎,痛苦重生?
三 滇金絲猴出名了
我是幸運的。一個藏族人的孩子,生在雪山腳下,長在雪山中,工作又是保護這座雪山。雖然我的文化程度不如他們高,但我可以在最茂密的森林中撒歡奔跑,在這片最純凈的天地中生長、老去。
歷史大潮浩浩蕩蕩,人類的命運也被洪流激烈地沖蕩著。所有參與過這次滇金絲猴保護運動的人,命運也都被改變了,不論是自愿還是被迫。
四 WWF和藏族人的生命觀
保護環(huán)境需要先論付出,再論獲得。從簡單的情感角度來說,就是先要用一顆善良的心,像對待親人朋友般去對待周圍的山河草木,還有各種生靈。我們藏族人似乎天然就會與他者為善,這個“他者”,可以是別人,可以是一個生命,當然更可以是無言的大自然。
所有環(huán)境保護最終也要回歸到人的內(nèi)心。
五 大山孕育的生命
到了藏地的人,很快便會折服于藏族文化那豐富的想象力。山上的五彩瑪尼堆,山巔飄揚的風馬旗……人的想象力盡力鋪蓋、裝點著這片天地,因為我們藏族人是用自己最真的心、最誠的意,來敬這片山、水、天、地。大自然的靈氣被提亮,人類生活在一片有著禁忌和限制的大自然中。
在藏族人的心目中,一花、一草,一只羊、一條蟲,都有神山賦予它們的職責,損傷一個便會傷及整體,一損俱損。
六 命運再一次被滇金絲猴改變
一條路是研究猴子,一條路是保護猴子。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迷戀上和滇金絲猴有關(guān)的任何事情,如果可以與這雪山精靈相伴走完我的職業(yè)生涯,那將是莫大的幸運。
我的命運再一次被滇金絲猴改變——猴子沒有選擇讓我去解開它們身上的謎,而是選擇了讓我做它們的終身保護者。
七 重回德欽,重守白馬雪山
在神話故事中,山、湖、樹、石……世間萬物都可以寄托魂靈。而作為一個普通人,一輩子如果可以尋到一片自然,雙手捧上自己的心魂,雖然此后人生路依然充滿無奈,但是心魂卻能得到一種別樣的關(guān)照與滋潤,這該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情!
如果有一個地方,我愿把心魂交付,那只會是——曲宗貢。
八 野生動物攝影
每當按動快門時,我會突然想到高天之上有一雙菩薩的慈悲之眼……我最喜歡自己照片的,是那里面帶著一種生命的覺悟和靈性,這是野外動物自帶的由生命生發(fā)出的那份本真,我希望自己能拍攝出生命的那份尊嚴,以及各自必須承受的那種宿命。
我一輩子只選擇了野生動植物保護這一個職業(yè),野生動物和我像是有靈犀相通。我這一輩子,就是來赴一場與眾多生靈的真誠約會的吧!
尾聲
肉身面對雪山,雪山之神手持利刃,天降之神,不怒自威。
我這輩子,事情做了萬萬千千,我只滿意一個角色——我就是生在雪山腳下,終身拜倒在雪山面前,做雪山的奴仆的那一個。
后記
楔子 江坡
下雪了!
滇西北高原的雪有很多場,初雪意義非凡。此時,大地尚未完全脫去秋意,一場初雪就是一個善意的提醒:準備好了嗎?冬天可要來了。藏族人對初雪往往心存感激,因為初雪過后藍天會分外絢麗。這是秋天的靜靜落幕,一年又要過去了。
下的是雪片,很大,但是風不猛。所以,這些白色只是織成了紗罩,像是天空因許久沒有愛撫大地而做出的溫柔補償,帶著一種寬容、慈悲的氣度。滇藏交界處,大山里隱藏的那些小村莊,人們的臉上都帶了絲歡樂:下雪就好,農(nóng)田正式休養(yǎng)生息了,牦牛從高山的牧場上下來了,山里的動物終于可以安靜地享受這個只屬于它們的世界。
我出生在1967年秋末的第一場大雪中。作為家中第一個男孩,我的出生給家里帶來了希望,但長輩們沒有一個人刻意記我的生日,因為我們藏族人根本不會去在意這些。老輩人甚至說不出生在哪一年。被問到年紀,他們只能含糊地說,“七十多了吧”,“好像八十了”,然后疑惑地看著問的人。在藏族人心中,生死“閘門”下,年輕幾歲,還是老了幾年,需要那么在意嗎?
我身份證上的生日是信手填的,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一直留在媽媽心中。我從心底感謝這樣的記憶,媽媽的描述比那個印在身份證上一清二楚的出生日期更富詩意。每每見到白色雪花從天而降,內(nèi)心深藏的秘密便會隨之萌動,仿佛生命的基底同雪花共呼吸,仿佛只有大雪才能讓我煥發(fā)出別樣的能量與光輝……
我出生在云南省迪慶州德欽縣的江坡村。“江坡”?????????,直譯就是鐵斗。江坡坐落在形似糧斗狀的壩子之上。長大后才知道,江坡的“斗”可不是尋常的斗,江坡壩子下藏著豐富的鐵礦,我就出生在這鐵斗之上。
我們藏族人沒有父姓。父母給我取名“昂翁此稱”?????????????????,“此稱”意為守規(guī)矩,也被譯為“慈誠”;“昂翁”則是五世達賴喇嘛的前名,又被譯為“阿旺”。五世達賴喇嘛進行宗教改革,建立無數(shù)寺院,歷來被藏民族所尊敬。
后來我有了個中文稱號“小李”。父親“文革”時起了個漢名叫李新民。當時我家附近是部隊營房,父親和當兵的關(guān)系特別好,當兵的嫌他的名字“昂翁尼瑪”太繞口,直接叫“老李”,我就順帶成了“小李”!靶±睢边@個名字一直叫到上學(xué)、工作,又幾度演變?yōu)椤靶ち睢薄靶だ睢,后來干脆固定成符合漢人習(xí)慣的“肖林”。
有了這段經(jīng)歷,我堅決讓兩個女兒只擁有藏族名字。時常有人吃驚地問:“你的女兒不姓肖?”
藏族人的名字一般是吉祥字詞的組合,講究點的會請喇嘛起一個。比如,我父母早年曾經(jīng)到拉薩朝佛,在“大昭寺”???????????????????一口氣請了幾個名字回來,等到我的女兒出生,就直接從中挑一個來用。
同時擁有“肖林”和“昂翁此稱”兩個名字,對我而言是擁有了兩個世界——“肖林”帶著我的肉身行走世間,而“昂翁此稱”只屬于我的故鄉(xiāng)江坡。
當我自己都已習(xí)慣“肖林”,回到家鄉(xiāng),拄著拐杖的老奶奶一聲“昂翁”,一下就會把我拉回童年。是呀,回家啦,不管在外面擔著多大的擔子,回到家鄉(xiāng),我就是個沒有憂慮的孩子;氐郊亦l(xiāng),我只想縱馬疾馳,只想信步山巔,只愿去村子最高的煨桑臺,燃起敬神的香柏。
我們藏族人名字中沒有父姓,但會有“房名”。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房名,比如,“水邊的磨房”“從須貢村搬來的”“最富裕的家庭”,等等,起得比較隨意,但仔細琢磨很有意思,可以看出一二百年前此地的經(jīng)濟社會狀況。
我家房名為“噶最達”???????????,藏語直譯為“放置馬鞍的屋子”,由此可以估摸出我家以前很窮,起家時借宿在一戶人家的馬鞍房中。
老人說,江坡村子(含袞巴)最初只有十八戶人家,都以種田為生,過去主種青稞。而從十八戶發(fā)展到如今八十戶的歷程,就沒有什么記載了。但就像許多不知名的西部村莊一樣,這些過往雖沒有被收入正史,可在人們口口相傳的野史中,它驕狂恣意、愛恨情仇、波瀾壯闊……
江坡怎么可能沒有故事?江坡村矗立在山坡之上,俯瞰瀾滄江水浩浩蕩蕩從村下流過,這是茶馬古道從大理到拉薩的必經(jīng)之路。村之下、江之上,孤然一架吊橋。長大后,我在書本中找到它的大名——“溜筒江吊橋”,茶馬古道上一條有名的溜索橋。當年無論馬或人,都命懸一根竹溜索,在滔滔江水上嗖的一聲飛過。
馬匹、貨物來來往往,還有那些四海為家的男子漢……江坡再小,有了這條路,就和遠方有了聯(lián)系,人們的眼里就會濺出活潑潑的亮色。
我的祖輩都曾養(yǎng)過馬,直到父親那代的江坡男人,還都遠走過拉薩、尼泊爾、印度……走馬幫辛苦,風險又大,不是每個壯年男子都會如此選擇。我父親就選擇留在家中,而他的哥哥終在一次遠行中留在國外,并在那里生兒育女,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
小時候,守著火塘,最喜歡聽長輩閑聊過往,那些馬幫的艱苦與輝煌,經(jīng)過渲染的危險與奇情,讓人久久興奮。我一邊聽,一邊恨不得馬上長大。或許,內(nèi)地的漢族男孩是靠武俠小說幻想世界,我們藏族男孩則枕著馬幫的故事,任一闖天下的豪情在心中激蕩……
馬幫于我,還與對奶奶的記憶緊緊關(guān)聯(lián)。小時候,父母每天下地種田,照顧我和姐姐的任務(wù)就交給了奶奶。我最喜歡她那一雙粗糙的手,與其說愛撫,不如說磨礪著我和姐姐的臉。奶奶那時年紀并不算老,可那個時代很差的生活條件,以及終身的勞作,使她的生命過早地黯淡、衰弱。
奶奶在家只負責做飯,生火需要先去砍柴。奶奶會把門反鎖,再弓腰一步步挪到山上,我和姐姐就在窗戶旁苦苦巴望,等奶奶顫巍巍地扛著柴火回來,才露出笑臉。我一直追問自己,有那么多和奶奶相處的時空,為什么獨獨這一幕至今無法忘懷?后來,命運把我推上滇金絲猴保護者的道路,在閱讀動物行為學(xué)的研究專著時,我讀到智商特別高的猿、海豚和大象等少數(shù)哺乳動物,在一定程度上都有感知他者情感的能力,會不自覺地有利他行為。我想,那時的我也是一個幼小的靈長類生物,奶奶的那份蒼老觸動了我莫大的同情,但那時我卻沒有能力去幫助她。
靜靜坐著的奶奶有時會給我一個暗示,我就心領(lǐng)神會地跑到火塘邊,拿來吹火用的竹竿。竹竿鉆進奶奶后背衣下,輕輕地撓上一撓,這個時候,奶奶的眼神會在黯淡的背景中閃出一滴光亮,這一幕就是對我最大的獎賞。
江坡村里矗立著一棵參天柳樹,是整個村子最古老的樹木。馬幫經(jīng)過村子,總會選在這棵樹下露宿,大樹撐出的枝葉成了離家人最好的庇護。奶奶總是要家人背一大捆柴禾送去,“人都是要出門的,現(xiàn)在幫助了別人,將來我們的孩子走得再遠,也會有人來幫他們”,這就是奶奶心底樸素的善良。幾年前,江坡村民計劃砍掉這棵老柳樹做集體活動時的薪柴,我一下怒了,幾番爭執(zhí)過后,樹最終被留了下來。
后來馬幫漸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與瀾滄江并行的214國道,從昆明到拉薩。這時,奶奶已需拄著拐杖,行走艱難,但她希望爸爸能把她帶到那條“人海挖出來的路”上,去看看“能裝很多東西的‘鐵!保@是我記憶中她為自己而提的唯一要求。
江坡是“弦子之鄉(xiāng)”。弦子,藏語稱“賓央”???????,木頭的琴筒做了底兒,竹片的弦弓彎半圓,再繃緊馬尾的弦子,就這么“嗚啦啦”地拉將開來……弦子一出聲,就帶出高原的粗曠豪放,豁亮灑脫,滿股子要把生命完全敞開的勁頭。
弦子不僅要拉起來、唱起來,更要舞起來!可以一個人既跳且唱,也可以全村老幼通通上場。男人們穿著藏袍齊齊跳在一起,女人們則紛紛揮舞潔白的長袖,跳到高興處,兩方就會想要分個高低,暗暗較勁,腳下陡然加快,快半拍,再快半拍……直到全體丟盔卸甲,跳成散沙一片,才以轟然大笑作結(jié),笑聲飄到村壩的上空,滿滿地溢過山脊。
我的父母平時只是守本分的種地人,但遇到任何村里的節(jié)慶日,他們都會鄭重地換上華麗的藏裝,轉(zhuǎn)眼有了尊嚴的榮光。我從小就喜歡看父母跳弦子,他們在場上笑,我在下面也跟著傻傻地笑。也許這是他們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珍貴時刻,終于可以忘記庸常的養(yǎng)家育子和枯燥的終日勞作,長長地舒一口氣。
漢人總說,我們藏族人都是“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我卻覺得,能歌善舞的本事不能簡單推給遺傳基因。表達喜悅,敞亮心胸,贊美純真……就像身體需要水和食物,音樂和舞蹈根本等同于我們的精神需求,我們藏族人永遠渴求唱得歡樂、跳得淋漓。江坡人那么地寵愛弦子,弦子已經(jīng)融進了每個江坡人的生命。
弦子有極其豐富的曲調(diào),每個曲調(diào)都有個名字,比如“次仁拉哇嗦”,有點像漢語中“滿江紅”“浪淘沙”之類的詞牌名。有了固定的曲調(diào),大家可以填上各種詞句。有些詞是江坡人自己創(chuàng)作的,更多則是遠方的人來了又走了,歌聲卻留了下來,傳了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民間游吟藝人就以這樣的方式被江坡人永遠紀念。
春一春二春三月, 春三月草原開鮮花, 金蜂我卻要去他鄉(xiāng);
夏一夏二夏三月, 夏三月田中長五谷 ,布谷鳥卻要去他鄉(xiāng);
秋一秋二秋三月, 秋三月林中結(jié)滿果 , 鸚鵡我卻要去他鄉(xiāng);
冬一冬二冬三月, 冬三月湖上結(jié)滿冰 , 黃鴨我卻要去他鄉(xiāng)。
——這是浪漫版、經(jīng)典版。
也有人是編歌大王,隨便一個曲調(diào),張口就能按照當時的情景唱出來。有一個與我同齡的藏族人就曾在酒桌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唱:
白酒紅酒青稞酒,都是酒,咿呀里索,
白酒紅酒青稞酒,你愛喝,我愛喝,大家都愛喝,
麻將哈雞斗地主,咿呀里索,
麻將哈雞斗地主,你愛玩我愛玩大家都愛玩,
瓜子花生水果糖,咿呀里索,
電視電影舞廳,咿呀里索……
——這是通俗版、搞笑版,后面接起各種各樣的新奇事物,可以唱個沒完沒了。
就算這般異類的“能歌善舞”,我也極其羨慕。我的弦子水平非常一般,這是我巨大的遺憾,常常覺得愧對父親。我的父親是一位熱巴文化的傳承人,不只在整個江坡,在德欽縣或整個迪慶州都算“稀有資源”。從我記事起,就陸續(xù)有人從很遠的地方來找他拜師學(xué)藝。最風光的一次,迪慶州歌舞團在江坡整整住了一個月,每天都和父親學(xué)習(xí)熱巴舞,直到他們感覺學(xué)得差不多時才離開。而父親卻悄悄告訴我:他壓箱底的本事還遠遠沒教到呢!
熱巴舞,根據(jù)民間傳說,最早是由瑜伽大師、游吟浪人米拉日巴大師創(chuàng)制;藏學(xué)則另有說法,認為熱巴文化要歸溯于藏地古老的原始宗教,那時佛教還遠未傳入,人們需要一次次地祭神、驅(qū)魔,漸漸就有了熱巴舞。“熱巴”?????,本意為長而粘著的發(fā)辮,后來的熱巴藝人上場前要在腰間拴系“達扎”,一種黑白兩色的牦牛辮,舞到精彩處,身體飛轉(zhuǎn),牦牛辮也跟著飛揚起來。
長大后,越了解熱巴,越是遺憾小時候沒有努力跟父親學(xué)習(xí),更何況熱巴藝人在藏族文化中還屬于“職業(yè)流浪者”之一。我們藏族自古有些職業(yè),一旦手藝學(xué)成,便要背起使命,行走在一個又一個偏僻的村子之間。這些職業(yè)大多和佛教有關(guān):塑佛像、畫唐卡、刻瑪尼石……熱巴舞也屬其中,走村串戶去祭神驅(qū)魔,多么令人神往!
父親被政府認定為“云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人”,最終卻還是沒有機會把熱巴舞全部傳給一個晚輩。有人說,一個民間藝人的逝去等同于一座博物館被焚燒。我至今看過無數(shù)熱鬧的熱巴舞,但是父親那威嚴靈性的舞步,已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
還有,媽媽!
童年記憶中,只要家里有媽媽,我和姐姐、兩個弟弟就是最幸福的人。媽媽只要離開一兩天,整個家就會迅速萎靡。
母親的善良在整個村子都是有名的。我家養(yǎng)蜜蜂,木楞房的幾個角都是蜂巢,豐收時節(jié)蜂蜜多到需要拿大桶裝。每年都有女人到我家來討蜂蜜,帶點兒不好意思:“拿一點就可以,就是抹抹臉!蹦赣H看出了她們的心思,手下暗暗一使勁,翻手一倒就是一大碗。
不夸張地說,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從小是被蜂蜜喂養(yǎng)大的。飯碗里會缺肉缺米,但美味的蜂蜜可以放開肚子吃。母親用她所有的精力和智慧維持著這個六口之家的正常運轉(zhuǎn),僅靠地里的收成和父親偶爾外出做工的收入,我們?nèi)覜]有餓過肚子,在那個年代可算奇跡。周圍的人家到年末就揭不開鍋了,就會陸續(xù)有人到我家借糧食,就算糧缸快見底兒了,母親也從未拒絕過任何一個人。
家里有一頭養(yǎng)得很老的毛驢,很多人勸媽媽,干脆賣了吧,這么老為什么還要養(yǎng)?媽媽每次都很為難,像是在求人家的語氣:“它為我們家干了一輩子的活兒,我們已經(jīng)很對不起它了,為什么還要賣了讓別人吃它的肉?”
周圍壓力越來越大,有一天媽媽終于下定決心,把我叫了過去:“哥哥,你把咱家的老驢放到山里去,記住,要放得遠遠的,不然會被別人逮住!
媽媽的語氣很平常,我心里卻隱隱觸動:第一次要對另一個生命負起責任。那天我趕著驢,翻了好幾座山,覺得路途遠到不會讓老驢再找回村子了,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永遠留在那里。
從此,我再沒有吃過一口驢肉。
要善良,要盡力幫助他人,不要殺生,我對藏傳佛教所有最樸素、最根深蒂固的認識都來自媽媽。除此之外,如果還有什么教會我做人的道理,那應(yīng)該感謝一座山!
如果你爬到山頭俯視江坡,會看到整個村子的末端是我們的寺廟和經(jīng)塔,一個個方墩墩的藏式房屋被舉在心尖尖上;再往外擴展,是片片田地;也許你會嗅到一種沉穩(wěn)、澄凈又神秘的氣息,抬眼望去,在你頭頂上,穩(wěn)穩(wěn)立著一座雪山,形如金塔,輕易便把整個世界收納于下。
那唯一的雪山,我們藏族人的信仰——卡瓦格博!翱ㄍ吒癫???????????,“卡瓦”意為雪,“格博”為白色,是藏語中“圣潔”的特指。整個藏地聞名的圣山,無須再戴任何華貴頭銜,卡瓦格博——“圣潔的雪山”。
如今,卡瓦格博讓德欽縣聞名全世界,可我小時候,只有藏族人知道這座山的分量。每逢轉(zhuǎn)山時節(jié),來自康巴、安多、衛(wèi)藏的藏族人,穿著各式藏裝,說著各類藏語,圍繞卡瓦格博一路步行。過去沒有任何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幫助,內(nèi)轉(zhuǎn)需要至少七天,而外轉(zhuǎn)則需要翻越幾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風雪埡口,少則十三天,多則一個月,也有人把自己永遠留在了轉(zhuǎn)山的路上。
轉(zhuǎn)山的藏語為“固拉”???????,簡單說就是轉(zhuǎn)圈。我們這個地方的藏語和拉薩藏語的語音有點差別,我們讀“固”,到了拉薩標準語便成了“郭”。一個藏族人說要去“固拉”,指的不一定是轉(zhuǎn)山,也可能是轉(zhuǎn)塔、轉(zhuǎn)寺院、轉(zhuǎn)佛像……圍著完整地轉(zhuǎn)一個圈,才算得是圓滿!肮汤背T诳谡Z中用,若是轉(zhuǎn)山、轉(zhuǎn)湖、轉(zhuǎn)塔、轉(zhuǎn)寺,還有一個更為尊敬的叫法——“乃固”。加的這個“乃”,如果硬譯為中文,只有“神圣”二字才可把其中的精神性表達出來。無論是山湖的自然神圣,還是寺塔的佛教神圣,都值得微小的人類放下所有貪、嗔、癡,在身體力行的朝拜中,感受心靈的賜予。
朝圣是修行的一種,修行是每個藏族人有生之年的最大任務(wù),磕十萬個長頭,背頌多種經(jīng)文,每天早起煨桑祈禱……
還有一種廣義上的修行,即指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只有肉體歷經(jīng)磨難,才能使心靈輕盈到可以觸摸精神。
在我很小的時候,遠遠未能領(lǐng)悟到這一層,可命運已急煎煎地把我推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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