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音聲之為樂者，尚矣。非止于樂，為藝、為術(shù)、為學(xué)、為教。先王之政，觀天文，綜人事，垂典謨，必興于詩，立于禮，以成于樂。周公承三代之哲辟，宮懸之制畢備，故稱郁郁之文而照臨于遐荒；孔子刪詩書、定春秋，而以王官教弟子，雖遭陳蔡之厄而不忘修樂于須臾也。是以禮樂為諸夏之神器，百王之大本，雖經(jīng)顛沛板蕩，一俟河清，即振作復(fù)興。四隅八表，聲教所及，莫不尊行之。噫！禮樂之于天下，不亦貴而重矣乎。
爰及近代，朝夕滄桑，實(shí)巨變之都會也。純古之世，中外賢圣各秉志于天，其形遠(yuǎn)而神似，文德之跡略而近之。待耒耜之業(yè)不行，西人既執(zhí)其先鞭，我邦亦踵武其后，而桀宋自雄之姿竟倍之，是古今之驅(qū)除，儼然寇讎，而又借東、西對立之名以行之矣。辛亥前后，非古毀圣，不遺余力，猶嚴(yán)父在庭，保訓(xùn)日久，而生忤反之心，一旦外人間之，乃不以悖逆為罪，則滅裂焚毀，無所不至也。方其時(shí)，當(dāng)陽九之危，臨分剖之局，黍離之嘆并于載馳之切，而欲洗滌政教以新民智、續(xù)國運(yùn)，亦人之恒情也；然自開辟以來，未聞弒親以活己，背本而取末者。蓋天禍禹域，亦命使然。而今，親已不再，根本又失，孤煢自視，外人固不可與言，思及昨日，不勝號痛辟踴，欲追行三年之事而又不知五服之序。不亦悲乎！
余治是編，每低回于中道之寡聞，嘆息于眾狙之易欺。蓬瀛有山鹿素行氏，嘗著《中朝事實(shí)》，時(shí)人皆以為妄，意其蹈《隋書》之故智。校之近代鼎革之慘酷，豈其有左氏先見之明乎？蓋無禮樂之化成，君臣之穆棣，雖河洛洙泗之間，不得自稱中國矣。試觀耶教、釋宗之后弘，豈在近東天竺哉。第得名教之本原、為仁義之藩籬，雖海表絕域，亦神州之不至澌滅也。
近世之倡國樂者，每惑于西樂之發(fā)揚(yáng)蹈厲、宛轉(zhuǎn)百度，以為鐘刑天精衛(wèi)之氣、發(fā)屈原賈生之哀，而視清和日用之故樂蔑如。夫匹夫之以頭搶地，亦足以有振動象魏之力，昔秦王之屈于唐雎是也。然脫無大義之所使，亦無異盜跖楊朱之徒。子云：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彼以格致之邦，興虎狼之師，以吊伐之名，行兼并之實(shí)。終至五兵滅頂、四方解散，人心亦不可挽回，幸其古學(xué)未泯，文脈猶在，稍存大體而已。蓋巴渝、廣陵之屬可以發(fā)憤厭世，而不可薦宗廟、安社稷，西人已知其弊，而國人猶搴搴不之悟也。若遽忘根本，食其唾余，非特不能匯岷江而入長蛇，更有懷山襄陵之禍。近人每附會西學(xué)而滅圣道，仿佛衣冠之化左衽，不知彼之至理實(shí)與我之淵藪相通。其人能分薪傳裘，枝愈祝而干愈強(qiáng)，遂收老樹新花之效。故云：新學(xué)國樂之弊，非西之亂我，乃我之亂西也。
寰中洶洶，往來熙攘，君子居易，小人行險(xiǎn)。儒者之道，固在窮事理之本源而明覆載之高廣。道之為一，其象有殊。今未必不如于古，亦未必勝于古。時(shí)局日新，百工日進(jìn)。得一利必生一弊，有一得必遺一失。然時(shí)中之旨不變，蓋自往古而訖于終宙焉。三王既異絻輅，夏商不同收冔。若欲以井田之法辦兩稅之功，誠魯之陋儒；然若以公社之不得行而痛詆揖讓之心、朽壤大同之世，則將有率獸食人之虞而使堯舜文武之天下喪于一朝也。至于風(fēng)雅制作，文質(zhì)異觀。古不同于今，非不及于今也。且禍福存亡每相依如唇齒，其能正當(dāng)下之勢而征于往昔，求一貫之道而向更化者，毋乃順天命而敬人事乎？方之他人，理何不然，奈何我輩棄絕之如遺履。
余列敘九流，紛如謖下，惟得一完士，吾鄉(xiāng)王子是也。道之不鳴于當(dāng)世，待人而不得其傳，此亦揚(yáng)、王、韓、朱之所嘗遇，而間關(guān)苦學(xué)之常事也。余不敏，欲紹其志而申先人之教，轉(zhuǎn)窺于媾亂之由，庶幾依違于淵深莫測之際。倉皇之謬，賢人君子，有以教我，余固當(dāng)恂恂而候之終日矣。

丁酉孟春西蜀伍維曦識于海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