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時間之繩

程德培

一

本集子副標題第四個十年集是黃德海所起，我以為很好。第四個十年集是個時間概念，雖不是個準確的數(shù)字，但大致不差。它至少提醒我，十年轉(zhuǎn)眼即逝，何況第四個十年，就寫作而言，離終結期不會太遠了。年輕的時候總以為自己能調(diào)度和運用時間，而今輪到接受時間的訓箴和告誡了。時間帶來的教訓，只有在時間中都能學會。來日方長和來日不多是一次人生的逆轉(zhuǎn)。年歲一大，表面空閑自由的時間實則是一種虛幻，束縛之一就是無論清醒和睡夢中，總也擺脫不了那現(xiàn)實主義的記憶。這也是我有點怨恨記憶的緣故。記得本雅明在《經(jīng)驗與貧乏》中這樣寫道：我們變得貧乏了。人類遺產(chǎn)被我們一件件交了出去，常常只能以百分之一的價值押在當鋪，只為了換取現(xiàn)實這一小銅板。這里若把人類遺產(chǎn)改作人生經(jīng)歷，便可視作我的真實寫照。這本集子中，把上世紀80年代所寫評莫言和殘雪二文作為附錄收于其中，便是個人的記憶在作祟。

二

這不是一本專著，十年一集，雖非全部，也算是紀念。我的寫作很少，每年二至三篇。相對閱讀，我不是很喜歡寫作。當代批評的難處在于，你既要十分注重文本對象的無法言說和難以言說，又要留意表達自身的無法言說和難以言說。懷疑是一把利劍，但它能否所向披靡還真是個問題。無法言說和難以言說不止是語境和禁忌的問題，重要的還在于生活的易變和人性的復雜。理解總是夾帶著誤解，記憶總是一種遺忘的記憶，這種悖謬的組合如同經(jīng)線和緯線織成的網(wǎng)絡，我們總是深陷其中，難以置身事外。

赫拉克利特第一次用悖論形式表達觀點：靈魂轉(zhuǎn)化為水的快樂，盡管這種轉(zhuǎn)化就是它們的死亡。在赫拉克利特看來，甚至最高的神也有一種不再為神的渴望，而當他夢想成真，世界才一如既往地存在，而他本人了卻了作為神的重負。死亡本能不僅不等于而且也不對稱于快樂本能，因為前者的存在將后者的權力化約為一段軼事。轉(zhuǎn)化的快樂對小說家來說是敘事的享受，而批評要享受這份榮譽則談何容易。

三十幾年前，一本《伊甸園之門》的書在文學界火得很，搞評論的如果沒有讀過此書都自感慚愧總覺得有點落伍似的。現(xiàn)在時過境遷，此書已被人淡忘。即便如此，莫里斯·迪克斯坦那段著名的評論我還記得，所有的現(xiàn)代派作品都是實驗性和修正性的，它們就像斯威特筆下從糞土中長出來的郁金香一樣，在早期形式和準則的衰微上繁榮興旺。現(xiàn)代派寫作，熱衷于弒父殺母和自相殘殺。它啟示錄一般地著迷于文化的毀滅小說死亡、韻律的死亡、敘述的枯竭、十九世紀的毀滅然而又貪婪地吞食著那些被謀殺的前輩，就像卡夫卡令人啼笑皆非地吞食著現(xiàn)實主義的技術，同時又削弱著它們對因果關系和現(xiàn)實的控制；又像喬伊斯把《尤利西斯》轉(zhuǎn)變成一部對各種傳統(tǒng)風格進行滑稽模仿的文集一樣。

此等思潮性的文學逆轉(zhuǎn)，在1980年代成就了中國式的先鋒文學運動，其中的快意和激情，在經(jīng)歷了多次曲折反復后皆成了過眼煙云，成了難以收拾的記憶和遺忘的碎片。2005年，當我重拾批評這個行當時，同時代的作家早已是著作等身，今非昔比，曾經(jīng)的當下已成歷史�，F(xiàn)在研究一個作家不止要面對其幾經(jīng)變化的創(chuàng)作史，還要研究那無法擺脫的批評史。想當初年輕作家的作品一問世，都渴望批評，希望得到承認、肯定和闡釋�，F(xiàn)在作家的地位一經(jīng)確立，批評的寄生性便得以凸顯。正如莫言用他戲謔的口吻所告誡的：很多人研究我的時候，我都勸他們趕緊換題目。作家基本上都被過度解讀了，很多人評論我的文章，我覺得寫的不是我。作家寫作一部作品時，不會想得那么清楚。如果一部作品想得完全清楚了，可能是一部壞作品。莫言的提醒不是沒有道理，過度和過剩的東西總是讓人難以消受，站在他人肩膀上的行當其命運著實難以意料。據(jù)說有一次，弗洛伊德的一個弟子在研討班上與弗洛伊德在一個問題上爭辯，弗洛伊德試圖讓他的弟子閉嘴。那個弟子卻回答說：但是，一個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矮人肯定會比那個巨人看得遠。弗洛伊德明白弟子話里有話，他拿著手中的雪茄煙一再比劃，然后回答說：但是一個站在天文學家頭上的虱子又能看到些什么呢？

三

彼得·奧斯本在他那本《時間的政治》序言中一開始，就提到了帕克講他在日本買書的故事：為了原汁原味地進行研究，他順利地買到了有關時間主題的最重要的哲學著作，不料，在回紐約的途中卻發(fā)現(xiàn)，他沒有時間去閱讀它們。這個故事也隱喻了我的閱讀人生：當我年輕氣盛精力充沛的時候，許多心目中大師的批評著作還沒有譯本，這些年，像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韋恩·C.布斯、弗蘭克·克默德、戴維·洛奇、哈羅德·布魯姆、特里·伊格爾頓等人甚至圣伯夫的批評著作均有譯本問世，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年齡已大，記憶力感受力大不如前，一句話，時間不夠用了。

這兩年，一個叫詹姆斯·伍德的評論文集頗受歡迎，其批評的睿智與鋒芒著實讓人佩服，但我并不喜歡其過于氣盛。一個剛入行的批評家，總是選擇自己最熟悉最擅長的東西入手，時間一長，隨著名聲的增長涉足的范圍也越來越廣，一旦到了什么都能寫的時候問題也就來了。比如說，《私貨》中的埃德蒙·威爾遜一文，就有脫離語境，偏于極端有失公允之嫌。世界上不存在通吃的批評家。想想當年的圣伯夫，雄霸文壇多少年，最后還不是被普魯斯特一書給休了；想想奧爾巴赫，學問如何了得，在資料稀缺的條件下，寫下皇皇巨著《摹仿論》，至今難有人能敵，但也正是對現(xiàn)實主義原理的熱心專注使得他不愿也無法接受20世紀的小說，尤其是偉大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和喬伊斯的小說。

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另一位伍德的書，十五年前，當我偶爾間讀到《沉默之子》一書就立刻被吸引住了，它是我心目中的偶像之作。盡管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邁克爾·伍德為何許人，盡管顧鈞稱自己是第一次譯書，并且據(jù)介紹伍德的代表作《電影中的美國》也無中譯本。但是這本評價了十四位作家批評家的集子依然讓人心生敬意。它也是鼓勵我重操舊業(yè)的動因之一。經(jīng)常翻閱此書能讓我對自己的書寫心生不滿，從而在下一次書寫中努力超越自我。邁克爾·伍德闡釋馬拉美言辭的警告一直是我評價同時代人的座右銘：自以為趕上時代的人是落伍的，或者自認為了解時代的人根本不知今夕為何夕。宣稱跟自己是同時代，只會失去如此宣稱之前可能有的任何可信度。

還是邁克爾·伍德說得好，真正跟我們同時代的不是那些作家，而是他們的作品。時鐘上確切的時間是我們初遇這些書的時間，是它們進入并改變我們的生活，變成我們的一部分的那一天，那一瞬。時間包括了我們閱讀這些書的方式，包括了理由和心境，也包括了背景以及我們當時的習慣或興趣。

四

本書所涉及的十五位作家，最能引起我產(chǎn)生本能記憶還數(shù)有關上海敘事的幾位，我雖年齡比他們大那么一點點，也算得上在同一座城市成長的同時代人。上海很大也很小，大與小都與成因有關。新中國成立后趨于一律的生活使我們的人生很接近；但由于歷史的原因，我們所出生的環(huán)境和居住的條件又有著差異。眼下這幾位作家寫的都是盧灣、靜安兩區(qū)，舊上�；\統(tǒng)地稱之謂法租界，而我從小居住的則曾經(jīng)是日租界的虹口區(qū)。租界文化所造成的不同是我們業(yè)已遺忘而渴望想象的。我從小生活的里弄叫三德坊，里面居住的除了我們熟悉的勞動階層外，還有不少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各色人等，如牙醫(yī)、律師、買辦、二房東、國民黨時期報紙的主筆、日偽時期的翻譯、舊社會的舞女、消防所的股東、洗衣店煤球店食品店的小業(yè)主，等等。長久以來，他們作為各自不同的人生是如何經(jīng)歷這翻天覆地的變化與革命、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的運動，一直都成為我想象這座城市的源與流。

現(xiàn)在到處流行聚會：相處六十幾年的發(fā)小、認識半個世紀的同學和工友都是聚會的理由。我們沒有了雙休日，唯一的工作便是替子女帶小孩，唯一的節(jié)慶便是旅游和聚餐。每次聚會總有些記憶力特別好的人喋喋不休過去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總有從外面旅游歸來的人興奮地傳播新鮮之見聞。此等現(xiàn)象已經(jīng)構成了我們的生活場景，所有的這些歡聚都在使用記憶的形式實施著遺忘的權力。卡夫卡曾經(jīng)令人費解而又形象地談及記憶力，我能夠像其他人一樣游泳，只不過我的記憶力比其他人都好，沒有忘記當初不會游泳。然而，由于我沒有忘記這個，所以學會游泳對我毫無裨益，我還是不能游泳。作為寓言大師的卡夫卡究竟想說什么：生活于想象之中的不需要學會生活，抑或是記憶中的游泳比學會游泳更重要？還是什么都沒說。

五

有些心里明白的東西，卻又始終張不開口；有些正在張口說的話，正是些糾纏不清的東西。閱讀盧卡奇久矣，但我還是喜歡青年盧卡奇，年輕的盧卡奇認為：在歷史的世界中暗藏著一個秩序，在線索雜亂無意的糾纏中暗藏著一種結構。但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地毯紋理或舞步：要解釋它的意義似乎是不可能的，但要放棄解釋更不可能；由混亂的線索所組成的整個結構似乎都在期待一句會使它變得清楚、明確和直白的話語，這句話似乎始終就在嘴邊卻從未有人宣之于口。①此話出之盧卡奇悲劇的形而上學一文，是《心靈與形式》中對本雅明影響最大的一篇論文。在該文中，盧卡奇是這樣描述現(xiàn)代生存困境的：生活是光明和黑暗的無政府狀態(tài)，沒有一物是完全充實的，沒有一物能完全地終結；新的語無倫次的聲音與從前聽過的合唱混在一起。一切都在流動，一切都彼此不分地攪和在一起，這個不潔的混合體不受控制；一切都被摧毀，一切都被碾碎，沒有一物流入真實的生活。所謂活著就是某個生命體挨到死亡，但是生命意味著不曾充分地完整地達到生命的盡頭。

如果說本集子有什么關鍵詞的話，那就是變化。從以前的十年一變到現(xiàn)在十年幾十變。變化令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今天的時間已是一種速度功能，顯然我們只有按它的速率或速度本身才能理解。變化渴望新事物，同時也追求時尚之物，它促進誕生也加速死亡。我們對一樣新事物還未適應，更新的東西便接踵而至；變化總是鼓勵新事物發(fā)著光，一閃一閃地照在生活經(jīng)驗平庸的小徑上，這是一種不礙事又迷人的東西，是一種危險而又突然的東西，是偶然，是偉大的瞬間，是奇跡，是豐富和混亂，它不能持續(xù)，而許多人則容易告別它的高度和深度。變化的速度有時也產(chǎn)生逆轉(zhuǎn)，比如懷舊，日復一日的輪回，改頭換面的游戲，帶著新面具的舊情，物化所催生的記憶，正如自我記憶與他者記憶不能相互區(qū)分一樣，個人記憶也總難以擺脫歷史的集體記憶。重復昨天的故事依然是我們的敘事，說不可說的沖動仍舊是我們不可或缺的想象。

六

瞬間與漫長、有限與無限，是時間的兩把利刃插入我們的兩肋，讓我們顧此失彼、左右不是。時間的組合拳像繩索一樣捆綁著我們，讓我們難以解套，而生命的含義卻又從中呼之欲出。無形和有形的事物，看不見和看得見的事物，沉默與言語彼此爭斗與爭鋒中，時間卻失去了主客體的地位，成了中介性的衡量之器。

弗洛伊德生前津津樂道的一個故事是：一個靠賣保險為生的無神論者，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就在此刻，一位牧師前來拜訪，決心拯救這個可憐男子的靈魂。牧師在男子身旁待了兩三個小時，與撒旦搏斗或與阻礙這個固執(zhí)的商人的靈魂獲得拯救的任何力量搏斗。當牧師離開病房時，這個男子所有的朋友都圍上前去問，他得到了拯救嗎？他的靈魂現(xiàn)在純凈了嗎？沒有，牧師不得不承認，他所有的懇求都沒有奏效。但是，牧師高興地宣布，他現(xiàn)在擁有了一份保險單，是從商人那里低價買來的。對這個故事，轉(zhuǎn)述者解釋道，這則故事令弗洛伊德感動的是商人樂觀的反抗精神。在我看來，這則故事富有啟迪且意味深長，其含意和寓言已非弗洛伊德所能左右，相反，轉(zhuǎn)述者的自以為是，則很像當下某些批評的拙劣表演。

這則故事倒讓我想起朗西埃在《沉默的言語》中關于小說命運的一些頗為枯燥的說辭。朗西埃認為：對謝林或施萊格爾來說，曾經(jīng)作為無限的詩性準則，在黑格爾那里已然相反，它是歷史終結的標志。史詩曾經(jīng)是世界最初的詩歌狀態(tài)。小說則反之，為了將詩性還給曾失去它的世界的努力。這樣的努力是矛盾的。我們并沒有把這個世界遺失的詩性歸還給它。小說于是只得再現(xiàn)其自身境況：詩歌的憧憬與資產(chǎn)階級世界散文之間的偏差。與歌德和小施萊格爾的愿望相去甚遠，小說最初嘗試的實質(zhì)內(nèi)容是理想的喜劇，資產(chǎn)階級年輕人的小說，與家族、社會、國家或商業(yè)暫時割裂而四處游蕩之后，資產(chǎn)階級年輕人卻變成了像其他一樣庸俗的人。①朗西埃探討了文學的矛盾，實質(zhì)上依然是逆轉(zhuǎn)的關系，時間中的變故：從詩性的無限到小說的有限，從內(nèi)容到形式的扯皮。

七

實驗電影導演漢斯·里希特認為，電影的發(fā)明是為了用來復制，但矛盾的是，電影主要的美學問題正在于克服復制。本雅明把被詆毀為消遣的電影，轉(zhuǎn)變?yōu)橛兄�于認識的好東西。消遣并不直接造成被動，確切地說，消遣也是集體意識的解放性表現(xiàn)，是一種觀眾并不會在黑暗中被迷惑的符號。這里都涉及逆轉(zhuǎn)的問題，不同的則是表現(xiàn)形態(tài)。時間的節(jié)點如何在瞬間爆發(fā)，抑或在漫長歲月中埋下時間的種子，都有點宿命和輪回的味道。宙斯選擇了普羅米修斯，而普羅米修斯選擇了人，這就以公式的形式表達了古今之爭，以及宇宙中心論與人類中心論形而上的沖突。

人發(fā)明了語言，而后他表現(xiàn)自己說話和思考都受到了語法的控制；人創(chuàng)造了價值的標準，卻發(fā)現(xiàn)在他違背那些標準時，就產(chǎn)生了罪惡感；人制定了種種規(guī)章制度，它們卻漸漸地作為一種外部世界的強有力的控制甚至威脅性的東西與自己作對。如今好了，智能性的東西日益繁榮，四處誕生的都是無人飯店、無人商場、無人銀行……一系列的創(chuàng)新都在取代人的地位，該不會人的書寫的終結也將提到議事日程了？這真讓人有點氣餒。

當然也有積極向上的見解，在人類學圈內(nèi)，有這樣一個關于葛雷格里·貝特森的故事，他曾經(jīng)說：我以前講過一個小故事，以后還會講，有一個人想知道思維是怎么回事，不是自然狀態(tài)的思維，而是他私人電腦的思維。他問電腦（當然是他最先進的程序語言）：你能不能算出你會像人一樣思考？于是，那臺電腦開始運轉(zhuǎn)起來，分析它自己的運算習性，最后，這臺電腦像其他電腦一樣把答案打印在一張紙上。這個人連忙跑上前去看，只有一行字，上面寫著：這讓我想起一個故事。我不知道，這個號稱以后還會講的人類學家今天還會不會講這個小故事。

我不懂電腦，至今都不會用電腦寫作。十幾年了，多虧熱心的嚴芳幫忙打字，手寫的文章才得以成為印刷品。我們都共同完成了一次逆轉(zhuǎn)，嚴芳的無私成就了我在電腦時代的寫作，在此表示感謝。

二○一九年二月十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