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一個愛的騎士(后記)
這本書是一個意外。
2013年1月,我停更了注冊六年多的豆瓣。再次寫日記,已是五年后,發(fā)現時間正好是2018年1月,過去了整整五年。細想這五年,如一道光閃過,速度之快,難以想象。五年里,能說起的事,就是參與了思南讀書會,看著它從默默無聞,到有了一些名聲。
先是寫了兩篇關于賣油郎獨占花魁和西游黃袍怪的文章,解讀的角度與愛有關,貼在豆瓣日記里,竟有不少豆友喜歡,有的文還獲得了四五千個贊,這是我不曾想到的。虛榮心驅使,就萌生了一個念頭,計劃將關于愛的新舊文章重寫一遍。還記得是在一個小酒館里,外頭下著雪,里頭烤著肉,溫暖如春,與宏偉、唐娟和中江喝著酒。趁著酒意,我問宏偉,有本書的計劃想說給你聽聽,可好?宏偉直接說,什么時候能交稿?其時稿子只有幾篇成型,宏偉兄這樣一問,我就定了心。春去秋來,書稿就慢慢成型了。
愛這個字,在中文里很含蓄。用中文說我愛你,不如用英文說來得自然。用方言講更是張不開嘴。相比英文,漢字是一種視覺系統(tǒng),相比講出來,更適合觀看。回到文學作品中去,愛意味著什么?一個人說我愛你和我愛這個國家我愛這片土地,其中的感情肯定是不同的,但又是相通的,不然也不會是同一個字。愛這個字,古希臘語是,英語譯Eros,一般譯成愛欲。在《理想國》和《會飲》中,在蘇格拉底的言語中,愛被理解為愛欲,愛人愛智慧。愛欲是渴求,渴求智慧就是愛智慧。希臘哲學家在談愛欲的時候,提的高度很高,會把智慧放進去,把治理城邦放進去,愛是個很大的概念。即便從情感而言,愛一個人,和愛一個國家,愛一片土地,也是很不相同的。愛一個人,有真實的對象,多少會期望得到回應。愛一個國家,愛一片土地,是無言的,沒有條件,無法取得可感的回應,即便沒有回應,也難以更改這種樸素的情感。關于情愛,我腦海中涌現了兩組詞,一組是愛的騎士,一組是愛的辜負。
何謂愛的騎士?我從克爾凱郭爾那里獲得了啟迪,他在《恐懼與戰(zhàn)栗》中討論了信仰騎士。絕對的信仰,孤獨個體全身心地投入,不求理解,不為回應,以最純粹的激情去愛著神。假如把神置換為人,如果愛一個人,不求回報,無私奉獻,也不幻想有回應,把自己完整地交出去,歷經漫長的等待和無盡的折磨,我認為這樣的愛就是一種信仰,這樣去愛的人可稱為愛的騎士。
關于信仰騎士,克爾凱郭爾講了亞伯拉罕的故事。有一天,上帝喊,亞伯拉罕,把你的兒子以撒獻給我吧。亞伯拉罕99歲才得這個兒子,老年得子,珍愛可想而知,但聽上帝說要獻祭以撒,亞伯拉罕什么都沒問。第二天一早,就騎著驢,帶著以撒,奔目的地去了。以撒不知道父親要帶他去干什么,他還問父親獻祭的羔羊在哪兒呢?到了目的地,亞伯拉罕磨好刀,起好柴火,拿刀要殺兒子。此時,耶和華的使者出現了,說亞伯拉罕住手,上帝不是真要殺你兒子,只是試驗一下你的信仰和忠誠,現在上帝知道你敬畏神了。這個故事很令人費解。亞伯拉罕對上帝的信仰到底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他知道上帝不會真讓他殺掉兒子嗎?還是不管殺或不殺,在亞伯拉罕的心里,只有對神的絕對信仰?亞伯拉罕肯定是不知道結局的,我們必須相信他是不知道的,如果認為他知道,那亞伯拉罕就是一個投機取巧的人。
在克爾凱郭爾看來,亞伯拉罕就是一個信仰騎士,是一個孤獨個體,把自己完整地交了出去。跟信仰騎士相對應的概念,叫悲劇英雄,來自希臘神話故事阿伽門農王。出去打仗,海上沒風,船出不去。神的使者明確告訴他,只要獻出你的女兒,海上就會起風,軍隊就可以出現,一舉奠定王權。阿伽門農面臨一個選擇,女兒獻出去,就可以成就霸業(yè),如果不獻,部隊就出不去,這是一個肯定的答案。阿伽門農選擇了獻祭他的女兒,克爾凱郭爾稱他為悲劇英雄。沒有人會責怪阿伽門農,至少臣民們不會,因為他獻祭女兒有一個偉大的理由,為了這個國家,為了全體臣民能夠得到更好的生活。臣民們理解了這個王,沒有把他視為殘暴而冷酷的父親。同樣是獻祭自己的孩子,亞伯拉罕不被人理解,阿伽門農則不同。當出發(fā)點有著更大的國家倫理,為了一個更大的理想,為了一群人的福祉,犧牲家人的做法可以獲得理解。信仰騎士則不同,他是一個孤獨個體,他所有的選擇無人理解。信仰騎士也不求理解,選擇信仰就是主動選擇了
孤寂。
愛一個人,很像陷入了亞伯拉罕的處境。我們無法估量會不會得到回應,如果得到,會有多少回應。如果沒有回應,愛還會不會繼續(xù)。歸根到底,愛一個人就是一個孤獨個體如何自處的問題。如果明確回報,奉獻出自己,做一個愛的悲劇英雄,于許多人都可一試。盡管那樣愛可能成了明碼標價的交換,像生意一樣。古典式的愛更像愛的騎士,可能相思誤終身。現代愛情(婚姻)則更像愛的英雄,簽訂了某些契約,不管長久與否,一時的終成眷屬可以做到。倘若違背,接受懲罰便是。愛的騎士就是對愛充滿著激情的信仰。普遍情況下,人們考慮更多的是相愛。
法國哲學家巴迪歐說,愛要先處理兩個問題,一個是分散,一個是相遇。兩個人相愛之前,是不同的兩個人,巴迪歐稱之為分散問題。分散,是一個兩的問題,兩個人的,愛情或者婚姻處理的兩變成一,正如我們說的是一對夫妻,一對情侶。兩個人必然會在許多方面完全不同,比如雙方的出身、學識、興趣、能力和性格?瓷勘葋喌膽騽,很多情感糾葛,都跟出身相關,譬如身處不同的利益家族,要么是兩個不同的階層,要么是兩個不同的陣營。有一種理想的說法,在真的愛情面前,學識不重要、差別不重要、不同也不重要,重要是相愛。如果這些都不重要的話,那愛也是很可疑的。這些東西當然重要,這些東西固然可以被克服、可以被打破、可以被穿過,但是穿過本身會對穿越者造成很大的傷害。往往當人們歷經千辛萬苦穿過以后,等到兩個人勝利會師站在一塊的時候已疲憊不堪,已經沒有足夠的能力和耐力繼續(xù)往下走,愛的激情消耗殆盡。欲望可以被點燃,如果克服不了兩,這份欲望之火很快就燈枯油盡,會不斷暗淡,最后熄滅掉。
在兩變成一前,所有愛的故事都會面臨第二個問題相遇。何謂相遇?不是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也不是兩人同時看到對方,而是兩個人在人群中互相看見了對方?春涂匆娛怯袇^(qū)別的,看是一個動作,看見是看到并發(fā)現了他。見者,眼中見人。看見就是眼中有火在點燃,燒進了各自的眼里。茫茫人海中,每日擦肩而過的多矣,點頭示意的多矣,握手致敬的多矣,能看見彼此的可遇而不可求。兩個人的相遇,是一種偶然。從漫長的人生來講,即使被安排的相遇如媒妁之言對兩個成長軌道不同的人來講也是偶然。我們無法對偶然提出多余的道德要求,它更多取決于兩個相遇者的命運。人生初見的美好,正在于其純粹,沒有社會性外界符號的影響,因為彼此不知底細,光亮的或是不堪的過往。人是由社會符號包裹而成的,物質的符號、精神的標簽,疊合起來成了人的身份。外人評判兩個人是否合適,根據的正是這些符號。兩個人條件合拍,就能湊到一塊?當然不是。否則的話,相親的成功率應該很高,而不是相反。當愛發(fā)生以后,人們都試圖窮盡努力,將偶然變成必然,變成漫長的偶然,能持續(xù)三四十年,變成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在關于愛的文學作品中,最動人的就是兩最終沒能變成一,大部分的原因在于分散,其次才是相愛!读瞬黄鸬纳w茨比》中蓋茨比和戴茜的故事,我們耳熟能詳。一種悲傷的、沒有結局的、充滿背叛和不理解的情感。杜拉斯的《情人》也是如此。杜拉斯年輕時有過一段情感,1930年在越南,十五歲時她遇到過一個大她十二歲的中國男人愛上了她,這份愛就頗為不堪。先是種族歧視,白皮膚看不起黃皮膚。其次是經濟不平衡。杜拉斯的家族一塌糊涂,母親破產,大哥賭錢,全家都需要錢。當他們知道杜拉斯跟一個有錢的中國男人來往時,不僅默認還接受了他的錢。杜拉斯不說愛,只說欲望和激情。欲望實際上是一種渴求,渴求占有、渴求經歷、渴求跟所愛的在一起。這兩對戀人的悲劇,實際上就是愛的分散問題,相遇之前的人生境況相差太多,需要太大的努力去追平。
杜拉斯很幸運,依然有人覺得她老去時備受摧殘的容顏更美。蓋茨比就沒有那么幸運,他沒能活到白發(fā)蒼蒼。蓋茨比變成富翁之后重回紐約,為什么不直接找到戴茜把她帶走?偏要在戴茜家對面買下一個大宅子,天天舉辦舞會,夜夜笙歌,弄得整個紐約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蓋茨比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蓋茨比不僅僅是被戴茜辜負了,他的愛情是被整個紐約城給辜負了,是紐約城傷害了他,因為他是個窮光蛋,連愛情也不配獲得。蓋茨比有錢了,他要告訴整個紐約,我蓋茨比回來了,我要光明正大地帶著戴茜從你們的面前策馬揚鞭而去。天真的蓋茨比相信愛,相信黛茜。蓋茨比的形象之所以動人,正在于他對愛充滿著騎士般的信仰,無望地愛著,愛得如此卑微。
愛中有欲望,有燃燒的激情,有心心相印的相知,還有被悄若無聲裹著的社會地位,以及被新的生活接納的可能。世界上有很多偉大的私奔,但是私奔之后的全部問題,依然在于在新的地方能否被接納,激情如何過渡為日常生活。愛是美妙的激情飛揚,相愛則是一飯一蔬的平常。從此處逃脫出去,并不意味著你在別處必然被接納。卓文君寫下《白首吟》,不就是因為司馬相如背離了私奔的初衷么!這就是騎士的反面辜負。有一種辜負叫作無法回應。不是你做了所有的事情就必然會得到回應。我們會感懷《嫌疑人X的獻身》的數學天才,他就沒有獲得過回饋,他喜歡的那個人沒有因為他的獻身而生出情感的回饋。常人能夠忍受嗎?但是騎士可以忍受這些,因為騎士就沒有想過獲得回饋。
愛本身就是一種信仰,反過來這句話也成立,信仰其實就是自我成全的愛。折成現實生活來講,愛可以是情愛,可以是更深沉的愛,可以是一種信仰。我一直相信,一個有愛的人會是一個有責任的人,有責任的人就是值得信賴的人,和值得信賴的人在一起,這就是理想的生活。孤獨的自處當然是一種選擇,如果可以有三三兩兩的同路人,生活樂趣會成倍,也就是說我們需要愛人、朋友來安放身心,要不然我們會覺得無所歸處,沒有歸屬感,沒有一個人真的從生理上、心理上不渴望愛。那些渴望愛的人都在這個城市流浪,都在不斷地尋找愛。尋找愛這個主題在文學和電影中非常常見。那些被人認為洞悉了人生秘密、社會規(guī)則、幽暗人性的寫作者、電影人、藝術家,為什么他們常常有一個灰暗的童年?童年本該享受到的愛,如父母的愛、朋友的愛、生活的愛,都沒有享受到,就是缺失了。童年五年的缺失可能需要五十年來尋找。在這個尋找過程當中,偉大的畫作、戲曲、電影和小說,就源源不斷地被創(chuàng)造出來。作家、電影人、藝術家就是用這些創(chuàng)作來填補他個人的缺失,把他受過的那些傷,一點一點彌合。我們每天都在看世界,但大部分人都沒有看見世界,沒看見那些被遮蔽的,藏于城市之下的,遙遠的愛。好的文藝作品,多在日,F實生活之外,是我們到達不了的地方,小說家?guī)臀覀兊诌_了,藝術家?guī)臀覀兛匆娏恕?/p>
感謝宏偉兄。能經他的手出一本書,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