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記》是沈從文的散文集代表作之一,處處透露著作者濃郁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1934年,沈從文回鄉(xiāng)探母,目睹沿途風(fēng)土人情,見證昔日如詩如畫的美麗家園呈現(xiàn)凋零、衰敗,陡生悲涼,遂將一路所遇的風(fēng)景、人物和發(fā)生的事傾訴于筆端,寫成《湘行散記》。作者用自然質(zhì)樸的文筆,將湘西歷史沉淀下來的古樸氣息,湘西人的單純和厚實(shí),以及自己對人生的隱憂和對生命的哲學(xué)思考,浸溢在字里行間,譜寫成一首哀婉凄美的田園牧歌,讀來令人久久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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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武陵(常德)過桃源時,坐在一輛新式黃色公共汽車上。車從很平坦的沿河大堤公路上奔駛而去,我身邊還坐定了一個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這老友正特意從武陵縣伴我過桃源縣。他也可以說是一個漁人,因?yàn)樗念^上,戴得是一頂價值四十八元的水獺皮帽子,這頂帽子經(jīng)過沿路地方時,卻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兒們注意的。這老友是武陵地域中心春申君墓旁杰云旅館的主人。常德、河洑、周溪、桃源,沿河近百里路以內(nèi)吃四方飯的標(biāo)致娘兒們,他都特別熟習(xí);許多娘兒們也就特別熟習(xí)他那頂水獺皮帽子。但照他自己說,使他迷路的那點(diǎn)年齡業(yè)已過去了,如今一切已滿不在乎,白臉長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獺皮帽子,也并不需要娘兒們眼睛放光了。他今年還只三十五歲。十年前,在這一帶地方凡有他撒野機(jī)會時,他從不放過那點(diǎn)機(jī)會,F(xiàn)在既已規(guī)規(guī)矩矩作了一個大旅館的大老板,童心業(yè)已失去,就再也不胡鬧了。當(dāng)他二十五歲左右時,大約就有過四十左右女人凈白的胸膛被他親近過。我坐在這樣一個朋友的身邊,想起國內(nèi)無數(shù)中學(xué)生,在國文班上很認(rèn)真的讀陶靖節(jié)《桃花源記》情形,真覺得十分好笑。同這樣一個朋友坐了汽車到桃源去,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還是個愛玩字畫也愛說野話的人。從汽車眺望平堤遠(yuǎn)處,薄霧里錯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樹木,全如敷了一層藍(lán)灰,一切極爽心悅目。汽車在大堤上跑去,又極平穩(wěn)舒服。
朋友口中糅合了雅興與俗趣,帶點(diǎn)兒驚訝嚷道:這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畫!
自然是畫!可是是誰的畫?我說。牯子大哥,你以為是誰的畫?我意思正想考問一下,看看我那朋友對于中國畫一方面的知識。
他笑了。沈石田這狗養(yǎng)的,強(qiáng)盜一樣好大膽的手筆!說時還用手比劃著,這里一筆,那邊一掃,再來磨磨蹭蹭,十來下,成了。
我自然不能同意這種贊美,因?yàn)榕笥鸭抑姓詹亓艘粋沈周手卷,姓名真,畫筆并不佳,出處是極可懷疑的。說句老實(shí)話,當(dāng)前從窗口入目的一切,瀟灑秀麗中帶點(diǎn)雄渾蒼莽氣概,還得另外找尋一句恰當(dāng)?shù)谋葦M,方能相稱啊。我在沉默中的意見,似乎被他看明白了,他就說:看,牯子老弟你看,這點(diǎn)山頭,這點(diǎn)樹,那一片林梢,那一抹輕霧,真只有王麓臺那野狗干的畫得出。因?yàn)樗约夯畹桨司攀畾q,就真象只老狗。
這一下可被他猜中了。我說:
這一下可被你說中了。我正以為目前遠(yuǎn)遠(yuǎn)近近風(fēng)物極和王麓臺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一定看得出。因?yàn)樗芮擅畹幕旌狭诵銡馀c沉郁,又典雅,又恬靜,又不做作。不過有時筆不免臟臟的。
好,有的是你這文章魁首的形容!人老了,不大肯洗臉洗手,怎么不臟?接著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蠻字眼兒,把我喊作小公牛,且把他自己水獺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拉下來遮蓋了那兩只凍得通紅的耳朵,于是大笑起來了。仿佛第一次所說的話,本不過是為了引起我對于窗外景致注意而說,如今見我業(yè)已注意,充滿興趣的看車窗外離奇景色,他便很快樂的笑了。
他掣著我的肩膊很猛烈的搖了兩下,我明白那是他極高興的表示。我說:牯子大哥,你怎么不學(xué)畫呢?你一動手,就會弄得很高明的!
我講,牯子老弟,別丟我吧。我也象是一個仇十洲,但是只會畫婦人的肚皮,真象你說,弄得很高明的!你難道不知道我是個什么人嗎?鼻子一抹灰,能冒充繡衣哥嗎?
你是個妙人。絕頂?shù)拿钊恕?/p>
繡衣哥,得了,什么廟人,寺人,誰來割我的?我還預(yù)備割掉許多男人的,省得他們裝模作樣,在婦人面前露臉!我討厭他們那種樣子!
你不討厭的。
牯子老弟,有的是你這繡衣哥說的。不看你面上,我一定要……
這個朋友言語行為皆粗中有細(xì),且?guī)c(diǎn)兒嫵媚,可算得是個妙人!
這個人臉上不疤不麻,身個兒比平常人略長一點(diǎn),肩膊寬寬的,且有兩只體面干凈的大手,初初一看,可以知道他是個軍隊(duì)中吃糧子上飯跑四方人物,但也可以說他是一個準(zhǔn)紳士。從五歲起就歡喜同人打架,為一點(diǎn)兒小事,不管對面的一個大過他多少,也一面辱罵一面揮拳打去。不是打得人鼻青臉腫,就是被人打得滿臉血污。但人長大到二十歲后,雖在男子面前還常常揮拳比武,在女人面前,卻變得異常溫柔起來,樣子顯得很懂事怕事。到了三十歲,處世便更謙和了,生平書讀得雖不多,卻善于用書,在一種近于奇跡的情形中,這人無師自通,寫信辦公事時,筆下都很可觀。為人性情又隨和又不馬虎,一切看人來,在他認(rèn)為是好朋友的,掏出心子不算回事;可是遇著另外一種老想占他一點(diǎn)兒便宜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毀譽(yù)是平分的;有人稱他為豪杰,也有人叫他做壞蛋。但不妨事,把兩種性格兩個人格拼合攏來,這人才真是一個活鮮鮮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裝軍服的船上,向沅水上游開去,船當(dāng)天從常德開頭,泊到周溪時,天已快要夜了。那時空中正落著雪子,天氣很冷,船頂船舷都結(jié)了冰。他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個長眉毛白臉龐小女人,便穿了嶄新絳色緞子的猞猁皮馬褂,從那為冰雪凍結(jié)了的大小木筏上慢慢的爬過去,一不小心便落了水。一面大聲嚷牯子老弟,這下我可完了,一面還是笑著掙扎。待到努力從水中掙扎上船時,全身早已為冰冷的水弄濕了。但他換了一件新棉軍服外套后,卻依然很高興的從木筏上爬攏岸邊,到他心中惦念那個女人身邊去了。三年前,我因送一個朋友的孤雛轉(zhuǎn)回湘西時,就在他的旅館中,看了他的藏畫一整天。他告我,有幅文徵明的山水,好得很,終于被一個小婊子婆娘攫走,十分可惜。到后一問,才知道原來他把那畫賣了三百塊錢,為一個小娼婦點(diǎn)蠟燭掛了一次衣,F(xiàn)在我又讓那個接客的把行李搬到這旅館中來了。
見面時我喊他:牯子大哥,我又來了,不認(rèn)識我了吧。
他正站在旅館天井中分派用人抹玻璃,自己卻用手抹著那頂絨頭極厚的水獺皮帽子,一見到我就趕過來用兩只手同我握手,握得我手指酸痛,大聲說道:咳,咳,你這個小騷牯子又來了,什么風(fēng)吹來的?妙極了,使人正想死你!
什么話,近來心里閑得想到北京城老朋友頭上來了嗎?
什么畫,壁上掛,當(dāng)天賭咒,天知道,我正如何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