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威特在巴黎
大概一個世紀之前,英國智者和詩集編者(以及溫斯頓·丘吉爾的長期私人秘書)愛德華·馬什(Edward Marsh)在第一次造訪巴黎之前見到了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詹姆斯正處于他多年文學(xué)生涯的末年,但他獨到的辨別力仍處于鼎盛時期。不要,詹姆斯對馬什強烈建議道,不要被巴黎的所謂浮淺外表迷惑換句話說,他很快糾正自己似地說,因為巴黎的美貌和浮淺極具魅力用我的話說,不要被巴黎的浮淺外表的浮淺外表迷惑。
馬什評論道,這個看法獨到至極,也細膩至極但詹姆斯的說法仍然是關(guān)于巴黎的最深刻坦誠的一種完美陳述。巴黎生活的美妙表面,如馬戲、時尚、侍者和櫥窗灰蒙蒙的細雨和麥格雷探長(喬治·西姆農(nóng)[Georges Simenon]的系列偵探小說中的人物。編注)式的冰冷長日本身更像是觀光,很難被接受。一些自以為是的人甚至?xí)f,忽略咖啡廳、馬戲團、盧浮宮和花園,你就可以看到另一個更深刻、某種程度上更真實的巴黎。但走馬觀花也存在于本地人中,一部分屬于這座城市無意中散發(fā)的魔力,一部分屬于它有意散發(fā)的戲劇性魔力。巴黎街景的戲劇性最早只是作為巴黎人的戲劇消遣和日常娛樂,Boulevard 雜志中的生活才是人們的理想生活方式。記錄這種生活不僅是外來者的工作如杜瓦諾(Doisneau)、卡蒂埃-布列松(Cartier-Bresson)和愛德華·布巴(Edouard Boubat)的攝影展現(xiàn)出的它也是本地人的活動。這種記錄的選擇性并不意味著它是一個篩子;現(xiàn)實主義是一個很靈活的概念,我們選擇呈現(xiàn)的東西和我們過濾掉的東西同樣重要。
艾略特·厄威特憑借他標志性的些許乖張的機智,決定僅僅把巴黎作為出生地,而不生活在那里。因此,在五十多年里,他造訪巴黎的身份是……一個訪客。他看待巴黎和我們這些熱情的朝圣者一樣,陶醉其中,但也有一種我們沒有的幽默的、疏離的、反浪漫的視角陶醉,可能吧,但絕不廉價地撩人,也絕不一本正經(jīng)或說教。那么,迂腐的學(xué)究腦袋會問,厄威特的巴黎和杜瓦諾的、布巴的或是路易斯·斯泰特納(Louis Stettner)的巴黎又有什么不同呢?答案是,它們完全沒有不同。他們屬于同一風(fēng)格,他們不需要互相對比而被定義,就像不需要區(qū)分15 世紀圣母畫家弗拉·菲利波·利比(Fra Filippo Lippi),和他的兒子15 世紀圣母畫家菲利皮諾·利比(Filippino Lippi)一樣他們是同一個美好事物的兩端,描繪同一張美麗面孔的不同側(cè)面。
如果我們可以在一瞬間認出一幅厄威特的巴黎畫面,也能夠?qū)⑺c他的同行們區(qū)別開來,那是因為簡單來說它看起來如此好笑,又保持著距離感我們笑,卻沒有被要求輕易地癡迷其中。盡管廣義上他屬于20世紀四五十年代以紐約和巴黎為舞臺的、非擺拍的即興的街頭攝影的偉大潮流我深信這個潮流會在歷史的眼中顯得鮮活而奇妙,就像那兩位15 世紀畫家的作品一樣,詼諧而多樣,富于本地性和永恒性他的特別貢獻是他的機智:他的特點不是那種決定性的瞬間,而是愉悅的瞬間:在那個瞬間,兩個本沒有共同點的事物突然合二為一,在一張照片中引發(fā)無聲的爆炸。
機智一直是廉價煽情的敵人,或者說是解毒藥。厄威特視角中的巴黎在某種程度上是反浪漫的,為了把吹得過漲的氣球放出一些空氣:一個男人的剪影在雨中歡快地跳過特羅卡德羅廣場,偶遇一對戀人,他們的雨傘被巴黎的風(fēng)撕扯著;另一對迷失在公園中的戀人,被孤獨而隱蔽的觀察者(或許是攝影師自己的替身?)不安地審視;而另一個男人和他的女孩像在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的電影里一樣走在香榭麗舍大道上不過當男人歌頌春天的時候他并沒有將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而是熟練地、滿不在乎地甚至有些貪婪地放在了她的左臀上。厄威特的巴黎是一個關(guān)于探索、窺視、觀望、潛伏的真實地方。
但他的巴黎也經(jīng)過了精心考量,其中流露出的機智不是事先準備的笑料沒有比那更無味的了而是現(xiàn)成的雙關(guān)語。厄威特是個罕見的人物,一位視覺智者,他的母語是圖像雙關(guān)語。最有代表性的一幅作品在這些關(guān)于建筑相似性或被路人圍觀的笑料中也算是有趣的展示了一排屋頂上的煙囪,每個都像戴著一頂斗笠,與背后輪廓相似的埃菲爾鐵塔優(yōu)雅地爭奪著欣賞者的注意力。在另一個角度,一座教堂的尖塔、榮軍院(拿破侖現(xiàn)在沉睡其中)的金色穹頂和埃菲爾鐵塔在巴黎的天空中又一次分享著榮譽這也不僅是一個玩笑,因為它捕捉到一些重要的場景,那是巴黎的舊與新、民用建筑與工程建筑的視覺交匯,和巴黎景致日常偶爾流露出的雍容。就像皮埃爾·施耐德(Pierre Schneider)和巴爾扎克(Balzac)細致展現(xiàn)和歌頌的,現(xiàn)代巴黎的首要特征是舊和新的意外重疊:當你走進一條小街,高大的鐵塔出現(xiàn)在你面前;坐船航行在塞納河上,穹頂忽然飄過屋檐和頭頂。(在紐約,與此類似的是無處不在的水塔,不過如果你把水塔放在前景,克萊斯勒大廈放在背景中的話,結(jié)果可能更多的是不協(xié)調(diào)而非幽默:那些四方的水塔像笨拙可愛的野草,而高聳的大廈卻是經(jīng)過培育的獨特花朵。紐約被華麗和骯臟分割而開,而巴黎則通過錯誤和驚嘆融合為一。巴黎的奇跡是似乎一切都很協(xié)調(diào),從后路易時代的到近現(xiàn)代的都能互相交融。它的證明就是反例:丑陋的蒙帕納斯大廈頑固地讓所有協(xié)調(diào)視覺的努力功虧一簣。)
不過厄威特的機智不止于他發(fā)現(xiàn)相似性的眼光。厄威特的巴黎有一種喜劇性,不過它是巧妙的雅克·塔蒂(Jacques Tati) 式的芭蕾喜劇,而不是關(guān)于街邊醉鬼的滑稽劇。他有一個自己的小劇場,有自己偏愛的演員和獨創(chuàng)的劇情。在巴黎,最引起厄威特的興趣、完美配合他的短劇的五種群眾演員是:行人、侍者、狗、博物館參觀者和情侶。
厄威特的行人,即巴黎的行人,似乎為這個城市增添了一種特有的憂郁也許這是所有歐洲城市的共性,巴黎只是碰巧成了第一個。有一張詭異的照片,其中一個男人獨自走過一個地鐵站,它從一個不尋常的角度捕捉到了巴黎下午五點半的傷感巴黎是一座屬于陌生人和日落的城市,這種感覺更常見于西姆農(nóng)的小說而非攝影之中。當我們看到一對情侶走過畫著笑臉的廉價海報,或一位普通的典型的嘴唇緊閉的巴黎職業(yè)女性不屑地走過圣日耳曼廣場前的啞劇演員,我們又該如何理解?人們走在去往別處的路上,而夢想緊鎖在心中。
不過就像上層社會的評論家喜歡說的,厄威特最喜歡的巴黎市民是狗并非偶然。狗,比其他任何生物都更善于模仿人類情感,又能同時置身其外它們完美地身兼局內(nèi)人和局外人的角色,是攝影師的理想替身。(超級酷的流亡藝術(shù)家索爾·斯坦伯格[Saul Steinberg]筆下的貓也同樣是他的第二自我,因為貓是純粹的局外人,絕不逢迎討好;厄威特則像其他也想自娛自樂、忙忙碌碌甚至迎合別人的藝術(shù)家一樣,具有狗的靈魂。)小巧、邋遢、堅定而不過分諂媚的巴黎狗對厄威特來說代表了巴黎人的本質(zhì),它們成功地在無意間繼承了它們主人的舉止儀態(tài),是這座城市的精靈。它們讓那些對外界漠不關(guān)心的巴黎行人心不在焉地撫摸著,給嚴肅的一天帶來一絲偶遇的歡愉;它們端莊地站在街上,巡視著屬于自己的城市。一只狗與拖著玩具的小男孩在藝術(shù)橋上面面相覷,它的耳朵和后背似乎在不屑地說,那些是什么?巴黎的狗以完全平等的身份自由進出于餐館和咖啡館:厄威特有一張絕妙的照片,拍的是一只咖啡桌邊上的拳師犬,正盯著攝影師。你可能會想象它帶著不溫不火的目光,一只爪端著一杯干邑,另一只拖著一份《隊報》(L quipe)。在一組精彩的照片中,一位老人在訥伊的街上走近一只年輕的狗;他們互相打量、對視、交流了一瞬間,然后老人走遠,而那只狗神情自若地繼續(xù)在人行道中間休息。最妙的可能還是那些車中的狗,它們像是已經(jīng)準備好開車沖進擁擠的交通中一樣。
餐館和咖啡廳在那里,狗畢竟暢行無阻在巴黎也有它們的戲份。沒有比厄威特的五位微笑侍者(和他們之中的一位廚師)的照片更能描繪僅存不多的老式高級法國餐廳了。他們在中午營業(yè)前一齊凝視著窗外麗茲花園的某個不尋常的狀況,頭向前伸的樣子幾乎像是埃及的壁畫人物。他們利落完美的法國人輪廓、疲憊的神態(tài)、經(jīng)過打磨的服務(wù)意識,和對無論端上什么菜都一定內(nèi)容豐盛且服務(wù)長久的那種篤定他們是美食軍團的士兵和軍士,在今天的世界已不多見。他們的日常任務(wù)被一個意外的歡樂瞬間打斷:他們在看什么?我們感到好奇,也更加敬佩他們能夠在放下面子的這一刻仍然沒有破壞規(guī)矩。不過翻到下一頁,我們可以看到另外一個經(jīng)典(且仍然存在)的巴黎景致:煙霧繚繞的咖啡館里,啤酒杯、水杯和放紅酒的玻璃瓶以各自的獨特形狀擠在小圓桌上,客人越過它們向外眺望,而侍者則在其間穿行。
接下來還有博物館參觀者,他們疲憊地在莫奈的作品間小憩,在羅馬雕塑前卑躬屈膝,或是成群結(jié)隊拖著沉重的腳步,甚至面對米洛的維納斯也累得漠不關(guān)心。還有公園的椅子,空蕩蕩的,吸引人坐下它們是監(jiān)督員會走過來收取半小時歇腳費的時代的遺跡。這些全部都是巴黎……不過,作為一個前巴黎人,一個永遠有親法情結(jié)的人,我對厄威特的巴黎記錄中的一幅情有獨鐘,它拍攝的是一個簡單場景,冬季馬戲團中的四位樂手仰頭看著正在表演的小丑的剪影。(對厄威特來說剪影至關(guān)重要,因為它們是另一種現(xiàn)成的雙關(guān)語:人們濃縮成他們的基本形狀。)小丑們用椅子搭起了一座岌岌可危的金字塔,并暗示出女性小丑似乎正在嘲笑她的丈夫。
這四位專業(yè)樂手毫無疑問他們已經(jīng)在很多個夜晚看過這個場景抬起頭看著頭上的剪影,享受著內(nèi)斂卻真實的愉悅。低音提琴手撥弄著琴弦,推著風(fēng)箱的手風(fēng)琴手看上去也十分快樂:他們在演奏中的嚴肅和投入忽然消除了,飛走了,其他疲憊的城市職業(yè)人士和擁有喜劇技巧的小丑為他們帶來了輕松。就此而言,我想這樣的情境在布達佩斯或者波士頓也可以看到,不過那些郁郁寡歡的臉色、精湛連貫的表演、在責任和專注中突顯的愉悅和智慧,讓這張照片看上去至少我認為是巴黎獨有的。這些含蓄的場景、對從豐富的線索構(gòu)想出故事的引導(dǎo),最終源于德加(Degas),他終生致力于尋找標新立異的切入點,照片中的陌生感和不確定性大概也會受他贊賞……不過這里面的劇場感喜悅中的喜悅是厄威特的獨特之處。
之后是五扇巴黎的窗系列作品,這些美國人說法中的法式窗戶是厄威特最令人難忘的作品之一,超越雙關(guān)語成為純粹的詩。每一扇窗都有窗簾的軌道;每一扇都有一個小柵欄不是名副其實的陽臺但象征著陽臺同時每一扇都望著街對面的……另一扇窗,跟這扇一樣一排又一排,真的。沒有人影,沒有戲劇性,毫無浪漫的元素,但這些有窗的場景卻是關(guān)于巴黎的照片中最浪漫的,比任何偷吻鏡頭都更有深蘊。光線,巴黎的灰暗光線,傾入或探進昏暗的房間,在一扇扇大同小異的窗戶和街對面的鏡像中,我們感覺它們既可以相互替代,就像任何歷史悠久的大城市中的房間一樣我們可以在這里生活,我們曾在那里生活同時也獨一無二,它就是那扇曾通往我們的早餐、生活、愛戀和煩惱的窗。它們是我們的窗,(在窗后)妻子對著丈夫低語,書頁翻過;盡管它們并不真正屬于我們,其實它們一直都屬于我們。
如果說攝影相比其他藝術(shù)形式有一種特別的魔力的話,那就是可以把即時的、眼前的、特定地點的立馬變成永恒的、符號性的、任意地點的。寫作是把我變成或試圖變成你,而偉大的攝影師則是謙和地讓那里/ 那時變成現(xiàn)在直到永遠!,并且用最少的符號、編劇的才能或蓄意的夸張在一瞬之間實現(xiàn)。該發(fā)生的事總會發(fā)生就像狗漫步街頭,侍者穿梭桌間,生活在城市中繼續(xù)。曾經(jīng)在那里,此刻在這里。攝影是一種不起眼的街頭魔術(shù),強有力的又有些巴黎式的藝術(shù)。
亞當戈普尼克(Adam Gopnik)
艾略特·厄威特
艾略特· 厄威特(Elliott Erwitt)出生于1928年7月26日,童年在米蘭度過。1938年他隨全家搬回巴黎,次年移民到紐約,1941年搬到洛杉磯。他對攝影的興趣始于生活在好萊塢的少年時代。1948年厄威特搬到紐約,在那里他遇到了愛德華·史泰欽(Edward Steichen)、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和羅伊·斯特賴克(Roy Stryker)。1949年游歷了法國和意大利之后,厄威特回到紐約開始職業(yè)攝影師的生涯。1951年他被征召參軍,在法國和德國服役期間繼續(xù)攝影創(chuàng)作。
厄威特在1953年受羅伯特·卡帕邀請加入馬格南圖片社。從那時起,作為這家聲名遠播的機構(gòu)的一員,厄威特曾多次擔任主席。在競爭激烈的雜志攝影領(lǐng)域厄威特成為領(lǐng)軍人物,四十多年間他的新聞攝影、插圖和廣告刊登在世界各地的出版物中。除攝影師的工作外,厄威特在1970年開始創(chuàng)作影片。他出版了多本書籍,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和畫廊舉辦過個人展覽,其中包括紐約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史密森學(xué)會、芝加哥藝術(shù)學(xué)院、巴黎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和蘇黎世美術(shù)館。
厄威特以富有幽默感的紀實攝影聞名。2002年,他被皇家攝影協(xié)會授予百年紀念獎?wù)潞蜆s譽高級會士(HonFRPS),以表彰他對攝影藝術(shù)的持續(xù)、重大貢獻。2011年,國際攝影中心授予他攝影無限獎的終身成就獎。
厄威特生活在紐約,熱愛旅行。他喜愛小孩和狗。
譯者簡介
王雨辰,米蘭理工大學(xué)物理系在讀博士,同時為自由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