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做過公務(wù)員、電視編導(dǎo),期刊編輯,現(xiàn)居西安。在《小說月刊》《青年文學(xué)》《芒種》《短篇小說》《山花》《飛天》《小說選刊》《青年博覽》等數(shù)十種刊物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百萬字。出版小小說集《誰聽見蝴蝶的歌唱》《遇見紅燈向右拐》《夜的黑》!睹恰返葞资髌啡脒x小小說年選諸多選本。《伊人寂寞》上2006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
花香滿徑
那一年,他在旅行途中給她寄來一沓照片,說要給她看看杭州。她以為照片上有他,結(jié)果看見的都是空鏡頭,一無人跡,但她還是從他的取舍中看見他的性情。其中有一張照片,拍下的是一藤花掩映著的石門,兩邊對聯(lián)上清晰著兩行字:花開剎那,永當詩人。
那一年,他們認識已經(jīng)三年。認識的第一年,她剛分到一家地質(zhì)勘探隊,負責(zé)宣傳。她的領(lǐng)導(dǎo)對單位的宣傳很重視,不斷給她定下宣傳指標并予以考核,其中行業(yè)報紙上發(fā)文章,單位每篇獎勵一百元。那時她的工資只有八百多,這樣一來她就有一筆不小的額外收入。每月她拿到單位獎勵這些文字的酬勞是她工資的一大半,這讓她滿意。她的那些文字還為她引來了一個人的關(guān)注。他給她寫信來,說:這么好的文字,寫公文之余,實在該寫些別的,要不,可惜了。
他的信叫她好奇。有對一個遙遠的、從未見過的人的猜想,還有被陌生人認同的歡悅。
她真的開始寫了,寫一些她工作之外的文字:幾行詩、小說,或者隨感,都是她對生活的點滴感受。用整齊的格子紙抄寫了,再用印有好看圖案的信封郵寄給他。等她期待到自己也幾乎忘掉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收到了陌生的郵件。忍住異樣的好奇和渴念,小心地拆開,就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刊在封面上,再看那些熟悉的字,可不真的是她的嗎?她忽然明白,他也做了他工作之外的另一些事情。在這以前,她知道他是他們那家報紙的副刊編輯部主任。
她的激情和才華也像她的人受到了鼓舞似的,更大地釋放出來。一些美好的字詞從她心里源源不斷生出來,連她自己也看得見自己在文字里的成長,腳步咚咚地一路向前。他給她適當?shù)墓膭睿?jié)制的、恰到好處的。這份節(jié)制和恰到好處使她體驗到,有一個知音在遠處存在著、呼應(yīng)著,這些寫字的日子是何等的美妙與輝煌。
她偶爾會想象他,她根據(jù)他的字跡,他們往來信函中他的語氣。她把他想成一個眼神明亮頭發(fā)干凈的成熟男人,比她的父親年輕,又比她的哥哥穩(wěn)重些。她用介于父親和哥哥的感情待他。
他似乎去過很多地方,并且還有很多機會將去更多的地方。他每去一個地方,都以照片的方式圖說他看見的風(fēng)景,不怕麻煩地用大的、厚的、看上去就不必擔心路途遙遠的信封寄給她,照片背后是B2鉛筆寫下的圖片說明。云南的洱海三塔,麗江客棧的一串燈籠,白樺林里傾塌道旁的千年古樹,枯樹上生機勃勃的綠蘿,有著異質(zhì)感的勁舞男女。還有一次他寄給她的竟然是臨近她那個小城的一片著名的濕地,那些每年往來于南北的各種各樣的候鳥,漢江上的漁歌唱晚……她在照片上不經(jīng)意看見他拍下這些照片時的準確日期,正是離今天不久前的某一天。她忽然呆住,凝神良久:他路過她這里,他離她近過,但他卻不曾要求與她見一面。她想,如果他說見面的話,她一定會飛奔去見的。但他有意制造了擦肩而過,他是真的不想打擾她,還是對她有更深的在意呢?
極少的時分,他仿佛也悠遠地、惆悵地、好奇與遐想地遙想過她吧!他的文字會流露出對她的探問,但他似乎并不指望她給他答案,因為在結(jié)尾他都會自問自答,給自己一個籠統(tǒng)模糊的回答。
似乎在他們的交往中只有她的文字源源不斷地被激發(fā)出來,只有他的那些照片能夠報告他的形跡。她給他看她的文字,他給她看他的行跡。
似乎這樣就夠,這樣就好。
多年后她早已離開當年棲居的小城,她現(xiàn)在只寫自己心里想寫的文字。她說自己是個以寫字為生的人了。她珍愛上天給她的這份才能。偶然地,她去一所大學(xué)講座。她的真誠、她的妙語連珠,引得學(xué)子們陣陣掌聲。座中忽有同學(xué)站起來,問她:“你是怎么走上寫作之路的?”再普通不過的問題,但她卻愣住,一種久違了的親切和感激慢慢在她臉上現(xiàn)出來。她舒緩地、悠長地舒了口氣,然后微笑著說,是因為她最早看見過的一幅照片,照片上的一地藤花和藤花掩映著的石門。她說她至今清晰記得那上面的兩行詩:花開剎那,永當詩人。她還說,那張照片攝取的景致那么美,她渴望把這份美描述好,于是她不斷地努力,不斷地。于是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寫字的人。
她在同學(xué)熱情的掌聲中微笑,恬靜的、靜水深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