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依然很難解釋我們的關(guān)系是如何迅速升溫的,L,用怎樣的方式,在區(qū)區(qū)數(shù)月的時間里,在我生活中占據(jù)了如此的位置。
L在我身上施展著一種實實在在的吸引力。
L叫我驚訝,使我開懷,令我好奇。讓我惶恐。
L對我的影響,不溫不火,直達內(nèi)心,令我不安,其中的緣由和波及范圍,我渾然不知。
——德爾菲娜·德·維岡
在出版上一本書之后,女作家德爾菲娜陷入了枯竭期。德爾菲娜就是“我”,以第一人稱出現(xiàn)在這部心理懸疑小說里。沉默,來自紛至沓來的一封封匿名信,信中控訴女作家在上一本書里嚴重傷害了她的家人,這讓“我”越來越虛弱無力。
這時,一個叫L的女人進入了女作家的生活。很快,L代“我”處理各種日常事務(wù),而且寫起了她自己想閱讀的小說,即使這樣做必然傷害到一些人。
漸漸地,“我”如同被捆綁了一般,陷得越來越深。L利用女作家的性格弱點,將她與朋友和讀者隔絕開,最后完全取代了她……
榮獲2015年度雷諾多文學(xué)獎
一個女人如何被另一個女人取代
羅曼·波蘭斯基改編成同名電影
德爾菲娜?德?維岡(Delphine de Vigan)
法國中生代受矚目的小說家。三十五歲才創(chuàng)作首本小說,當(dāng)時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二〇〇七年,她的第四本小說《諾與我》大獲成功,銷售四十萬冊并榮獲法國書商獎,被翻譯成二十多種語言。二〇〇九年,她的第五本小說《地下時光》受到龔古爾文學(xué)獎評審之關(guān)注,為四部決選作品之一,并榮獲“波蘭之選”龔古爾獲獎小說;次年,《地下時光》再獲法國科西嘉讀者獎。二〇一一年夏天,她的第六本小說《無以阻擋黑夜》出版,一年之中大賣超過五十萬冊,囊括當(dāng)年各大獎項:雷諾多高中生小說獎、法國書商獎、《ELLE》雜志女性讀者票選冠軍。二〇一五年出版《真有其事》,榮獲當(dāng)年雷諾多文學(xué)獎和龔古爾高中生小說獎;著名導(dǎo)演羅曼·波蘭斯基將其改編成同名電影,二〇一七年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映。
我想講講L是如何進入我的生活的,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之下,我想準確地描述是怎樣的背景讓L得以滲入我的私人領(lǐng)域,并且假以耐心,占據(jù)它。并非易事。就在我寫下“L是如何進入我的生活”這個句子那一刻,我意識到這一說法的浮夸,略微言過其實,刻意強調(diào)某種還不存在的戲劇性,又忙不迭地宣布一個轉(zhuǎn)折或反彈的到來。是的,L進入了我的生活而且深深地、慢慢地、很有把握地、陰險地,把它攪亂。L進入了我的生活,就像在戲演到一半的時候上了舞臺,就像一位導(dǎo)演小心翼翼地等到周圍一切都趨于黯淡的時候讓她出了場,就像L出現(xiàn)的本就是為了顯示她的到來何等重要,目的在于,在這一時刻,觀眾和舞臺上其他人物(也就是我)目光全都集中在她身上,周圍所有人全都動彈不得,只有她的聲音一直傳到大廳深處,總之就是達到了她想要的效應(yīng)。
但我有些操之過急。
我在三月底遇見了L。接下來的秋天,L在我的生活中朝多年老友的方向發(fā)展,駕輕就熟。接下來的秋天,我們已經(jīng)有了屬于我們的私密玩笑,一種包含言下之意和一語雙關(guān)的共同語言,有了彼此可以讀懂的眼神。滋養(yǎng)著我們之間默契的不僅有共享的秘密,還有那些沒說出來的話和不聲不響的評論;剡^頭想來,再看看后來我們的關(guān)系演變出來的暴力,我本可以把事情說成是L帶著吞并我的領(lǐng)土的唯一目的非法入侵了我的生活,但這不會是真的。
L輕輕地進來,無比輕柔,無比巧妙,我和她在一起經(jīng)歷過許多驚人的默契時刻。
我們相遇之前的那個下午,我在巴黎書展,人們等著我去簽售。我的朋友奧利維耶受邀在法國廣播電臺的展位當(dāng)一檔直播節(jié)目的嘉賓。我混在人群中聽他發(fā)言。隨后我們在一個角落里分吃了一個三明治,和他的大女兒若絲一起,坐在展廳老舊的地毯上。我的簽售被安排在兩點半,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奧利維耶很快看出我的疲憊,他確有為我擔(dān)心,他不知道我是如何應(yīng)對得了這一切,這一切,既是寫了一本如此個人、如此私密的書的事實,也是這本書引起的反響——這樣的反響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因此也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很清楚。
奧利維耶提出陪我去簽售的地方,我們便一起往我的出版社展臺的方向走。我們從一條密集緊湊的等待隊伍前經(jīng)過,我想知道隊伍的那頭是哪位作家,我還記得為了看到寫著名字的海報我抬頭張望,然后奧利維耶在我耳邊輕輕說了句“我想是等你的”。的確,隊拉得很長,在遠處拐了個彎,一直延伸到等我去簽名的那個展臺。
換個時候,不往遠說哪怕就幾個月前,這樣的情景會讓我心里樂開花,大概也會滿足我的虛榮心。我曾經(jīng)在各種書展上乖乖地坐在一摞書后面企盼讀者,一坐好幾小時卻沒人來,這樣的惶恐、這種有些丟人的沒人搭理,我也是經(jīng)歷過的。如今卻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感受洶涌而來,某種飄飄然,有一瞬間,有個聲音穿過我的腦海,說這太多了,對于單槍匹馬的一個人,對于我,太多。奧利維耶說他要走了。
我的書在八月底出版,幾個月來我從這個城市跑到那個城市,在各種書店、圖書館、多媒體圖書館會面、簽售、朗讀、辯論,等待我的讀者越來越多。
就好像不小心一槍命中了目標,還拽了一大幫人跟在身后,這種感覺有時讓我喘不過氣來,還有被聽見的感覺,多少有些虛幻。
那時候我很幸福,很滿意,很驚愕。
自豪,也依然懷疑。
我寫了一本書,而我事先沒有估量到它的影響范圍。
我寫了一本書,它在我的家庭內(nèi)部和我身邊引發(fā)的效應(yīng)像波浪一樣層疊沖擊,而我并未預(yù)料到它會引起側(cè)旁的損傷,這本書,很快也會讓我看清誰是堅實后盾誰是假意盟友,而且延遲效應(yīng)必將會持續(xù)很長很長時間。
我沒想象過一樣?xùn)|西被無限重復(fù)和因此而起的后果,我沒想象過我母親的這張照片會被先是幾百張然后幾千張地復(fù)制,這張照片被加上腰封,在文字的傳播中也起了相當(dāng)?shù)淖饔,很快的,這張照片也和她脫離了關(guān)系,它不再是我母親,而是小說的主人公,誤入歧途,局促不安。
我沒想象過被感動、被震撼的讀者,沒想象過他們中有些人會在我面前哭,而我很難不跟他們一起流淚。
第一次,在里爾,一位纖弱的年輕女子,數(shù)次住院的經(jīng)歷顯然已經(jīng)把她耗盡,她告訴我這本小說給了她瘋狂的、不可思議的希望,她告訴我,盡管她有病,盡管有些事情已既成事實無法挽回,盡管她讓她的孩子們“遭受”了那一切,可也許,他們還是會愛她……
另一次,在巴黎,一個周日早晨,一名飽受摧殘的男子跟我談起精神錯亂,談起其他人看他、他們的目光,他們令人生畏,躁郁,精神分裂,抑郁,通通被塞進同一個包,然后像保鮮膜下的雞肉一樣,根據(jù)時下流行趨勢和不同的雜志風(fēng)格被貼以不同標簽,而我的主人公,無法觸碰的露西爾,為他們所有人平反雪昭。
還有其他人,在斯特拉斯堡,在南特,在蒙彼利埃,有時候我真想把他們抱在懷里。
漸漸地,我總算勉強筑起一圈無形的圍墻,拉起了衛(wèi)生隔離帶,使自己得以繼續(xù)待在那里,保持一定距離,胸部隔膜的運動把空氣擋在胸骨的上方,形成一個微型的墊子,一個無形的氣囊,一旦危險過去,我便可以用嘴一點點從中吸氣。就這樣,我可以聽,可以說,可以去理解書所在之處正編織著的故事,還有讀者和文字之間的來來回回,書幾乎總會——出于我無法解釋的原因——將讀者反照至他自己的故事中。書,某種程度上就像一面鏡子,景深和輪廓不再歸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