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畫畫”用古體畫與打油詩搭配調(diào)侃現(xiàn)代生活,借助微信與微博等新媒體傳播,近年來在網(wǎng)絡上廣受歡迎。本書選取老樹新精選畫作24幅,以優(yōu)質(zhì)機宣紙單頁印刷,程度還原原作典雅古樸的藝術風格,可裝裱掛框,并附贈《老樹說》老樹十年文字首度結(jié)集、《世間破事去他個娘》老樹畫畫主題筆記本及“老樹畫畫”2016年年歷?梢詽M足喜歡老樹畫畫的都市中青年白領收藏、饋贈之需求。
老樹,名劉樹勇,1962年生于山東省臨朐縣。1983畢業(yè)于南開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F(xiàn)為中央財經(jīng)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教授,藝術系主任。
上個世紀80年代初自習繪畫,問學于梁崎、王學仲、霍春陽諸師。后開始致力于視覺語言與敘事方式的比較研究。廣泛涉及文學、繪畫、電影、書法等領域。90年代中期以后,轉(zhuǎn)而關注當代中國攝影發(fā)展及傳播過程中存在的相關問題,有大量批評文章行世。目前,主要從事影像的媒介傳播研究和具體實踐。2007年始,重操畫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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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
王五是個打柴的,五十多了,沒有老婆。他大概是有個什么名字的,不過不大有人叫,時間一久,村里人便把名字給忘了,只知道他行五,去過朝鮮,于是便呼他為王五。
王五是外鄉(xiāng)人,據(jù)他說是在蚌埠一帶一個什么地方。某年,淮北大水,村落盡沒,看著一路餓斃的災民,他娘帶他逃荒到了山東,落戶在此地。娘死了,他便參了軍,因為可以吃飯。王五不會什么手藝。據(jù)他說,他曾在上海拉過黃包車,別人皆不相信是真的,而且這手藝在這山里是無用的。種地又不會,王五還嫌啰嗦,于是就打柴。
這村子居處山口,乃山里與山外的物資集散地,挺大,但并不繁華。只有一家烤雞店,是山里一個老頭兒來這里開的,姓吳,店號便稱作吳家烤雞。本地人都覺得奇怪,烤這東西誰吃?本地人是不會吃的。但生意一直還過得去,因為山外便是城市,有繅絲業(yè)、水泥制造業(yè)及果品加工業(yè)興起,不時有些老外來考察。賓館過去一直也沒什么客人來住,盡是本地大小農(nóng)民頭目開會時下榻。吃食上卻是越洋氣越好,遠道運來無非海參魚翅龍蝦鮑魚,西洋紅酒。有一陣子竟然流行吃法式蝸牛。一干人等鋪張開來,穿廉價西服,初時模樣兒也算斯文,急了便開始劃拳行令。劃著劃著,就光了膀子。硬著頭皮吃下去,旋即找個角落嘔凈,回家也說是吃過法國菜了。
真的老外一來,卻說是要嘗嘗本地風味。賓館領導想了一夜,忽記起進山拉山貨時見過一面烤雞的布幌子,仿佛姓吳。派人打探,果然有,而且?guī)Щ貎芍豢倦u來。老外左右扯著吃罷,大喜過望,扎煞著兩只油汪汪的肥手,說是“玩了夠德”。于是賓館主事兒的很是得意,開過幾個會議,又報上級領導批準了,將這風味列為本地菜肴之冠。又想重點開發(fā)開發(fā),將這老頭兒請到城里賓館,說,可商量著開個分店。吳老頭只是不答應。問為什么,他就說是什么也不為,只是不想去,想訂貨是可以的。說完便回去。于是賓館只得長期訂貨。于是這烤雞店便一直開下去。
王五便是為這烤雞店打柴?倦u用什么木柴,柞木的好還是野海棠木的好,王五很清楚。吳家烤雞有些名氣,王五也以此自豪,逢人便說自己是吳家烤雞店的伙計。吳家烤雞店名氣傳到四鄉(xiāng),別人自然也對王五另眼相看。
王五就高興。每日晨起,著一身精簡打扮,青布褂子,寬腿褲子,千層底的布鞋。將一副豬鬃編成的毛繩挽在扁擔一頭,出得門去,一路吹著口哨兒進山打柴。傍晚回來,村里干活兒的人也從地里回來了,便能看到王五在家門口當街上磨斧子,旁邊放一碗白開水。王五頭上冒著熱氣,磨一陣子,停下,直起腰身,在初上的月亮下用拇指去試斧刃。月牙兒一樣的斧刃在手里亮得發(fā)白。嘴里口哨一直吹著,聽得懂的便知道他吹的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不過只是吹半截,后半截便不會了。
村里人似乎覺得,王五天天這樣過著,很快活,沒有人想過他也應該有老婆孩子的事。人們看到他天天撮著嘴吹著口哨,吳家烤雞店后院的木柴垛一天一天地高起來。過路挑水的人有時會聽著院子里噼噼叭叭的劈柴聲,不時有木柈子蹦出墻外,打在刨食吃的母豬身上。人們都知道,王五很快活。
可王五很寂寞。鄰村掏了個煤窯,這村里人家大都改了灶,燒煤了。山上柴沒人打,進山的便只有王五一個人。王五走在空曠的山谷里,一路走一路吹著口哨,望著滿山的草,滿山的樹,滿山的鮮花兒,他覺得很寂寞?谏诖抵抵坪蹙陀行┠伭,打柴時便不再吹。于是一座空山里,太陽暖暖地照著,鮮花靜默地開放,無有鳥喧的中午,就只有王五的斧子梆梆的砍伐聲,和一株什么枯樹轟然倒地的聲音。
王五將柴打好,攏在一起,將繩索來捆了,放在山谷深處的道上,就坐谷底的河水邊兒上吃干糧。
這水的上游有一座古寺,年久無人居住,頹廢了,只有風吹破廟四周的風鈴微妙的響動傳過來。但總是沒有人可以說話。于是王五就笑,揪一把野花扔到水里,看著水流把花沖走,王五就默默地笑。翻石頭捉到一只老蛤蟆,用一根枯草插進蛤蟆的肛門里,然后撒開手,看那老家伙瘋狂地在水灘上奔跑猛叫,王五便放聲大笑。笑過之后又要嚎、罵,罵陳教導員,這陳教導員因為他偷偷將一件女人的褻衣打在背包里將他開除了隊伍。罵過之后,便躺在水邊的石板上午睡。他仰頭看著云彩從這山頭飄過那山頭去,聽著水在身下清楚地流響。太陽偏西了,有山風起來了,王五覺得—天的日子又過去了,便起得身來擔著柴往回走。一路上都默聲不語,一進村口,便又吹起了口哨。
山里來了一老一少,說是打普陀山來。那老者一副精瘦打扮,黑布長衫,著白布襪,黑布鞋。少年大約是童子模樣兒,提一只竹皮夾箱跟在身后。村長見著,問是投何處去的。那老者上前打一個揖,便說自己師傅早年在這山中隱居修身,日本人來時投普陀去了。臨了時托弟子來照看一下寺院。村長便詫異,說,哪有什么寺院?老者便說,就在這山中,稱作不了居的。村長更不知道了,便喚個孩子去找村里的長者打問,回來說是這不了居便是山中那座破廟。村長這才將信將疑,又記起了上級說過的什么尊重宗教信仰的話。忙翻文件,總是找不到。老婆便說,可是那本有紅字的東西?村長說正是,哪去了?老婆便說早打鞋底子用了。罵了老婆一句什么,出來對這老者說是歡迎歡迎,村里人總是希望那廟再興旺起來,香火續(xù)上,也保大家平安度日。老者抬眼將村長看看,說,是嗎?就走出去。村長又追上去問:那怎么。课遗扇藥椭扌?老者已走出極遠,頭也不抬。唯那童子回頭看他一眼,又踢一腳尾隨而去的狗。只見他師徒二人一路飄飄地進山里去了。
王五很高興。次日進山打柴,將柴打足了,擔到古寺門口立著放下,爬上墻頭朝寺院里看。只見老少二人已收拾出兩間耳房住下,這時正在門前廊檐下煮茶。
老者大約是知道有人在看,頭也不抬地說:打柴的,進來坐坐。聲音洪亮深遠,王五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進到院子里來,老者已把一塊石頭在一邊碼好。王五看著師徒二人,問,能坐?那老者便說,坐。那少年朝他笑笑,轉(zhuǎn)過身去用一根竹管在兩塊石頭夾起來的火上鼓吹;鹜耍鹕弦恢坏趵徖锏乃衅饋。
那老者從屋里抓一把粗茶出來放進缽里,水立刻綠了。取下缽,在三只碗里斟過。
老者呷過一口,說,好茶。
童子便微微一笑。
王五也喝過一口,燙著嘴了,連說好茶好茶,真是解渴。
老者喝罷,問王五,一直在這山里打柴?
王五說,是,二十多年了。
老者說好,好,此地甚好。
王五就說,一般,弄口吃的倒是夠了。
老者又說好,好。
王五不知好在哪里。那童子只管吹火煮茶,并不看他。他覺得過路吃別人茶一碗,該謝謝才是,便說,長老如不嫌棄,我是王五,有的是氣力,可幫你燒了這一院子的荒草。
老者笑笑,看著滿院子枯黃的野草,說,若花兒一般,燒它做什么?留著看吧。說完接著喝茶。
于是,這古寺一如往常一樣頹廢,并沒有修葺得紅漆朱瓦,更沒有香火續(xù)上。除了兩間耳房略微灑掃過,門窗裱糊過外,其他數(shù)間正堂依然空空蕩蕩,依然有蟲子不住啃它。冬夜時分,朔風吹來,一座古寺破屋和周圍無數(shù)參天老松嗚嗚作響。只有油燈兩粒,讓人還知道是有人住在里面。
村長初時頗懷疑兩人是犯什么科的在逃者,又懷疑是臺灣潛來的特務。與民兵連長暗中臥雪盯了兩夜,寺內(nèi)并無木魚敲,亦不見什么電臺發(fā)報的動靜。燈火滅后,只聞呼嚕聲山一樣響。村長又著人寫信去普陀問是否有人過來,回信說是。這才將信將疑,慢慢寬下心來。
師徒二人在此平靜地過下去,但并不去村里化緣。山中野味不少,二位行者初來北地,不大認得,幸有王五積極推薦,說,這是苦菜,這是曲曲芽兒,做菜團子吃,最好。賤年歉收時節(jié)這都是救過命的東西。說,這是山韭菜,做餡兒吃,和家中韭菜味道兩個樣兒。說,這是地衣,草變的,下雨天到處是,用腥油炒吃,香成個蛋。
老者與那童子一一試過,說是都好都好,唯那地衣是天地所成,吃來非人間所有。王五得了夸獎,便專揀下雨天氣進山,約了老者和那童子,三人披了蓑衣,滿山上走來走去采地衣。采到地衣密集處,王五便禁不住手舞足蹈,又把口哨吹起來。那老者略微有些詫異,見他不過是心中喜悅,雖然忘形,并不散神,遂與弟子相視一笑也就罷了。于是大雨時節(jié),山風四起,一座空山便讓王五的口哨吹得熱鬧異常。
王五自此便有了精神,不再寂寥。每日打柴不過半日,其他時間便是到寺里去與那老者相伴。師徒二人并不念經(jīng),也不打坐,只是整日在院子里煮茶,編蓑衣,種葫蘆。春天里,老者和那童子在院子里胡亂選了地點,種下幾十棵葫蘆。葫蘆藤蔓爬滿院子,開一院子的白花。陰天下雨,云霧籠在四圍山頂,老者便坐廊檐下對花煮茶。童子坐一側(cè),使一管禿筆習畫,隨畫隨丟。老者并不去管他,只顧自己喝茶。
偶爾,他也回過頭來對王五說一句,好茶呀。
王五點點頭。
老者又看著落對面樹枝上一只麻雀說,真正的好日子天天也過得。
王五發(fā)一聲喊,那麻雀驚飛了去。
老者便說,看看,走了。走了好。
回頭又給王五斟茶。王五便笑。又幫老者將各色草木的種子裝進許多的葫蘆里去,然后掛在廊檐下的墻上。忙完,便從院子里掐一把白花夾在柴捆上,擔著柴,一路吹著口哨回家。
村長老婆進城被車撞了,折一條腿,被人送進了城里的醫(yī)院。村長得知,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將三個嗷嗷亂嚷的孩子交代給鄰居,便坐手扶拖拉機進了城。
到了醫(yī)院,見老婆兩腿被吊著,周圍幾位穿白大衣戴口罩眼鏡者忙來忙去。老婆見他來了,咧嘴大哭。
一大夫嚎道,叫個什么叫?別叫!
幾個大夫便若開機器一樣將他老婆兩腿不住上下牽引。老婆益發(fā)叫起來。
村長過去罵一聲,哭個屁?又對大夫罵,日你祖宗,這么個弄法?
大夫便罷了手,一長者過來說,你來治?
村長便不再說話,低了頭,將帶來的兩箱吳家烤雞放在門后,然后退出屋子,在走廊外排椅上坐著發(fā)呆,聽屋里老婆殺豬一樣地叫。
如此折騰兩個多月,村長瘦成了面條兒。一日下午,村長正在院子里打水,大夫走來對他說,你老婆差不多了,下午做個片子,有了結(jié)果便可以出院。村長陡然精神起來,打一個在城里干瓦匠的兄弟那邊拉來一輛排子車,鋪兩床被子等著。不一會兒,片子做出來了,一漂亮護士走過來對他說,有些不好,大概是骨頭接歪了。村長一聽便蹦起來,剛要罵又忍下了。將老婆背出來放在排子車上,蓋上一床花被子。老婆兩眼望著他。村長平淡地說,你等等,我去去就回來。村長找到那主治大夫,就說,大夫同志,我跟你說個話。那大夫過來說,什么事?村長湊近了大夫,模樣兒微笑著在那大夫耳朵上放低了聲說,我操你老婆。然后就走出來。
老婆躺在那里,身上滿是落下來的黃樹葉子。村長什么都不說,拉起老婆便回去了。
晚上便有人敲門,村長出來一看,是那山中古寺的老者。后面便是王五,挑一紙燈籠跟著。
王五小心著,說是讓長老看看還能治不。村長便說,那請進吧。
老者進來,不說話。到得炕前,仔細摸摸那腿,就說,差了,差了。
村長慌忙問,還能治不?
老者要水凈了手,走到院子里,對村長說,買一只烏雞來,要當年的。
村長又慌又喜,連說不難,不難,早晨便讓孩子買去。
老者不答話便走出去。村長要用手電去照路,王五說,這燈籠盡夠了,你回吧。
村長只得站門口,見王五手中燈籠一路閃著、轉(zhuǎn)著,從山道漸漸隱進山里去。
村長老婆的腿被那老者重新敲斷,用那烏雞并什么草石藥物煉得一貼膏藥貼在腿上,不消一月,便可撐兩根拐杖走路了,且不覺出有什么疼痛。村長甚喜,不免在村里用高音喇叭將那老者和王五夸獎了半天。村里鄉(xiāng)民也都出些好吃好用的物件給村長家送來。吳家店里的吳老頭也著王五送過兩只烤雞來。村長感動之余,胃口大開,胡吃海喝,又漸漸豐滿起來。老婆一能下地干活兒,他便四處開會去了。閑置時候,便總跟人談起這長老的醫(yī)術真正了得。于是縣里各鄉(xiāng)風聞大名,有人骨折,都不免來求老者救治。
老者初時總不拒絕。騎著病家牽來的毛驢出得山去,診治完畢,回到寺里與那童子熬膏藥。熬膏藥不用草木,燒柿樹的葉子。秋深時節(jié),一老一小便打開寺門在山谷里掃柿葉。從寺門口到山下的石板路上落滿了霜紅的柿樹葉子,一階一階掃起來,收在一間空屋里,當藥柴用。有時王五也來幫著掃。
忙過數(shù)月,老者便有些疲憊神色。一日掃完柿葉,三人歸到寺里去,坐廊檐下說話。天已冷了,老者與那童子著了皂色長夾袍,童子坐地上使那管禿筆在柿樹葉子上寫字。老者自寬袖中抽出一只竹簫來吹著。王五將手揣在懷里,蹲在一側(cè)瞅著那缽煮沸的茶,一邊聽那老者不斷地吹著什么曲子。那調(diào)子很凄涼。
吹罷,老者呷口茶,使衣袖擦過嘴,朝前一指說,那是什么?
王五循他手指看過去,見是一棵禿了的梧桐樹,樹身上,枝干上,爬滿了千萬只蟬子退下來的殼兒,仿佛是果實。
王五笑笑,說,好看。
老者笑笑,又吹過一支曲子,將那火續(xù)上些木柴,然后對王五說,你去找那村長,就說我死了,不要再來尋我。
王五看看老者,老者只是喝茶。又看那童子,那童子身邊擁一堆腥紅柿葉,隨手寫過的柿葉皆隨風吹出墻外去了。
王五站起身來,下山去了。
自此,寺里重新得了清靜。老者與那童子更不輕易出山外去了。只有王五天天進山打柴。在山半腰上將柴打滿一擔,抬頭看一看漫山枯黃的野草,看看天空里慢慢飛的鷹,聽著遠處寺里風鈴的瑣碎聲音,王五一點兒也不覺得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