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府考研專業(yè)課經(jīng)典教材：袁行霈<中國文學史>考研考點精講》：

　　1.寓有人生哲理的“游戲之作”

　　《西游記》是一部充滿幻想、情節(jié)離奇的小說，容易作出附會的解釋，清人所論，“或云勸學，或去談禪，或云講道，皆闡明理法，文詞甚繁”（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近時研究者，又有從“反映農(nóng)民起義”或“反映市民階層的斗爭”立論的。但應該看到，《西游記》只是一部神話小說，而不是什么哲理、道德或政治的寓言。一般不懷偏見、不刻意穿鑿的讀者，也只是從其中得到一種娛樂性的、馳騁幻想與詼諧嘲戲的快感。但這樣說只是指出小說中并沒有深隱的特別用意，而不是指它與現(xiàn)實人生無關(guān)。

　　一部小說的趣味，總是反映出一定的社會氛圍與人生喜好；甚至，愈是拋開生硬的理性觀念來寫作，這種反映愈是自然真實。《西游記》的形成過程很長，但其中有兩個階段是最重要的。一是它基本成型的元末，一是它最后完成的明嘉靖中后期。而這兩個時期的共同特點是社會思想開放活躍，市民階層的力量處于上升狀態(tài)，作為主要面向市民的通俗讀物《西游記》，其趣味與這種背景關(guān)系甚大。

　　《西游記》中包含著兩個基本的文學母題和相應的兩個故事結(jié)構(gòu)，相互重疊地構(gòu)成小說的總框架。第一個母題關(guān)系到人性的自由本質(zhì)與不得不接受約制的矛盾處境，在小說中表現(xiàn)為孫悟空從無法無天、絕對自由的狀態(tài)到受到禁制、皈依佛門正道的過程。不過小說中對孫悟空難以拘束的一面表現(xiàn)得更多些，這可以說作者在感情上對人性向往自由的一面有更大興趣。第二個母題是所謂“歷險記”式的，它在古今中外的虛構(gòu)性文學中最為常見（如荷馬史詩《奧德賽》即屬于這一類型），這種故事除了便于展開離奇的情節(jié)，也寓涵著人必須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能獲得最終完善和幸福的意義。在小說中，它表現(xiàn)為孫悟空、唐僧等人西天取經(jīng)的過程。孫悟空的藝術(shù)形象，在兩個故事結(jié)構(gòu)中都占據(jù)著核心地位，通過這個神話英雄，寄托了人們的生活理想。而且，正因為這是一部幻想性的神話小說，它比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能夠更充分地反映出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

　　從開頭美猴王出世到大鬧天宮失敗，共七回的篇幅集中描繪了孫悟空的基本形象。他破石而生，“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他學會了高強的本領，能七十二變，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他闖龍宮取得如意金箍棒，又鬧冥司一筆勾掉生死簿上的姓名。于是他在花果山上自在稱王，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無法無天，歡歡喜喜。這是人性擺脫一切束縛、徹底自由的狀態(tài)，是在神話中才能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的人對于自身處境的幻想。此后天官里的統(tǒng)治者對他不放心，玉皇大帝聽了太白金星的主意，招他上天做個弼馬溫。他本來也做得有滋有味，但聽說這官職原來是那么低下，便怒火頓生，打出天宮，回花果山自己封自己做了“齊天大圣”。玉皇大帝發(fā)兵征剿失敗，只好認可他自封的尊銜，于是他又“喜地歡天”，在天宮里快活。等到他得知王母的蟠桃會居然沒有他這個“齊天大圣”的位置，又覺得受了騙，遂攪散蟠桃會，偷吃兜率宮金丹，回到花果山。這些情節(jié)，反映出人們要求個人的權(quán)利、地位、尊嚴得到尊重的強烈愿望。之后孫悟空與玉皇大帝再次派來圍剿的天兵天將展開了大決戰(zhàn)，只是在西天如來、東海觀音、太上老君加上天宮力量的聯(lián)手鎮(zhèn)壓下，終于遭到失敗。他一而再地大鬧天官，并不是有意要對以玉皇大帝為代表的天宮的統(tǒng)治秩序發(fā)起挑戰(zhàn)，而只是因為自身的自由遭到了威脅。但當他為維護自由而進行反抗時，也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叛逆性，甚至說出“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可以說，徹底的自由、生活欲望和個人尊嚴的充分滿足、反抗一切壓制，這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雖然不可能實現(xiàn)，卻是人性中根本的要求；只要社會思想較為開放，它便會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西游記》的前七回，正是以神話形式滿足了人們內(nèi)在心理中這種不盡合理卻根深蒂固的向往。當然，人性的實際處境使小說不可能始終在這一方向上發(fā)展，孫悟空的失敗，多少具有一種象征意味，即恣野的人性不可能不受到現(xiàn)實力量的制約。

　　第八回至第十二回作為過渡，轉(zhuǎn)到唐僧方面，交代取經(jīng)緣起。自第十三回起，寫孫悟空被迫皈依佛門，在八戒和沙僧的協(xié)助下，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在這里，兩大故事結(jié)構(gòu)相互重疊。就前者而言，小說寫出了向往自由的人性在受到強大的約制時的矛盾狀態(tài)。在取經(jīng)的過程中，孫悟空并未改變其基本的性格特征：他仍然以“齊天大圣”自居，動輒向人們夸耀自己闖地府、鬧天宮的光榮歷史；他照舊桀驁不馴，對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等尊神放肆元禮，對較受他尊重的如來佛和觀音菩薩也常顯出一副“憊懶”相，咒觀音“該她一世無夫”，譏笑如來是“妖精的外甥”；當唐僧冤屈他，將他趕出取經(jīng)隊伍時，他首先想到的是取下“緊箍咒”，恢復自由自在的生活。但“佛法元邊”，“緊箍咒”牢不可破，他又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在與妖魔斗爭發(fā)生困難時，他還常常求助于如來、觀音、老君乃至天宮的神將。就后者而言，孫悟空在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最終保護唐僧取得真經(jīng)的過程中，充分表現(xiàn)出他的機智英勇和廣大神通，以及百折不撓的斗爭精神。他因此也使自己獲得“正果”，在災難的磨煉中使人生得到凈化和完成，從一個天地精氣所生的野神成為“斗戰(zhàn)勝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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