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我想都沒想過看到京極堂那張臭臉，竟會讓我感到如此安心。
　　我很清楚他驅(qū)逐附身妖怪的手法。
　　我好幾次差點去了另一邊，都被這個人給拖了回來。若是有人在交界處搖擺不定，這個朋友就會一臉不悅、無聲無息地靠過來，有時候推，有時候拉，把人給擺回他原本應(yīng)該在的地方。
　　不過這一次，我自認(rèn)我并不是那種狀態(tài)。
　　因為這次我只是一個既沒有主體性也沒有目的意識、隨波逐流地與事件發(fā)生關(guān)系的單純的旁觀者。
　　但是這么說的話，鳥口和敦子也是一樣，他們與事件的關(guān)系，說起來就像是遭遇到他人不幸事故的旅行者。在自我的深層有機質(zhì)與這次的事件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頂多只有飯洼小姐二人而已，而且有關(guān)聯(lián)的根據(jù)也極為薄弱。看似大有文章的狀況雖然已經(jīng)整頓好了，卻不知道這與殺人事件本身是否有關(guān)。我想今川也是一樣的。
　　盡管如此，我們?nèi)�都松了一口氣�?br /> 　　敦子及鳥口，還有初次見到京極堂的今川和飯洼都是。
　　朋友皺起眉頭，宛如芥川龍之介的肖像畫一般，擺出把手抵在下巴的招牌姿勢坐在仙石樓的大廳。他一看到我們，表情變得更加慍怒，只說了一句：“你們這些冒失鬼�！�
　　這遠(yuǎn)比什么都沒說要來得好。
　　接著，桑田常信和尚在益田等刑警簇?fù)硐�，進入大廳。
　　害怕的禪僧竭力維持威嚴(yán)，不期然地與黑衣陰陽師相對峙了。
　　數(shù)小時前……
　　不，那僅僅是六小時前的事。
　　我們硬把睡著的鳥口喚醒，移動到禪堂，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黃昏五點左右。
　　看到禪堂內(nèi)部的瞬間，那種無以名狀的感動——雖然說法夸張了一些，但我一生可能都無法忘懷吧。
　　沒有聲音，也沒有氣息。然而里頭坐著眾多的人。
　　入口處站著一名警官監(jiān)視著。當(dāng)然，衛(wèi)兵既沒有說閑話，也沒有解除立正不動的姿勢，卻怎么樣都格格不入。平�？雌饋硪�(guī)規(guī)矩矩的制服公仆，在禪堂里卻顯得俗不可耐——變得只是一個古怪的異類分子。就連警官看起來都如此了，我們簡直是糟糕透頂?shù)年J入者。緊張的空氣里，根本就沒有我們這些無禮之徒的容身之處。
　　我們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也不敢坐下，只能歉疚萬分地縮在房間一隅。
　　半晌后，一名僧侶回來，接著另一名僧侶出去了�？礃幼由畟H們正一個一個依序被叫去偵訊。
　　進來的僧侶無言地站到自己的座位——“單”前面，深深行禮后右轉(zhuǎn)，再次行禮，背向“單”的方向踏上，然后坐下。右腳放在左腿上、左腳放在右腿上，前后左右輕晃身體，調(diào)整坐姿。他眼睛半瞇，調(diào)勻呼吸之后，再也沒有一絲動靜。
　　他是在集中嗎？
　　還是在擴散？
　　兩者都不是。
　　有人說，禪能夠培養(yǎng)注意力。
　　我也曾聽說，禪是一種冥想法。
　　但我覺得完全不對。
　　有人說坐禪是賭命的修行。
　　也曾聽說禪并非如此熱切的行為。
　　我覺得這兩方說得都對。
　　毫不熱切地，賭上整個人生打坐。
　　決。不，太果決了。若非懷抱著巨大的熱情行動，連瑣事都無法完成。然而別說是賭上人生，連一點風(fēng)險都不愿背負(fù)的我，實在是做不來這種事。我的人生不僅總是缺乏緊張感，還總是被莫名的不安所包裹。完全兩相矛盾。我光是置身于昏暗禪堂的寂靜中，就幾乎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胸前拿著警策的佑賢和尚靜靜地在僧侶之間來來去去�；顒拥木椭挥兴�一個人，我的視線無意識地盯著佑賢的動作。光線微弱的堂內(nèi)很難識別出每一個僧侶。不過我也只認(rèn)識慈行和佑賢，以及為我們帶路的英生與托雄，還有巨漢哲童而已，即使光線明亮，或許也不會有什么差別。
　　受到昏沉——即睡魔襲擊時，或者被看出心思紊亂時，坐禪中的僧侶會被用警策敲打。
　　看不下去。
　　早晨采訪時也是這樣。
　　早課和行缽都沒有問題，但是到了采訪坐禪的時候，我再也無法忍耐，一個人離開了禪堂。
　　就算敦子問我何謂坐禪，我也不可能回答得出來。
　　充斥整座禪堂的緊張感與令人受不了的壓力再次化為無法形容的排斥力，把我向外推擠。
　　而且堂內(nèi)相當(dāng)寒冷，氣溫和外頭沒什么兩樣。鳥口揉著依然赤紅的眼睛，我們在路上向他說明狀況，但是他好像還沒清醒過來。
　　敦子冷得抱著自己的肩膀，飯洼則一臉憔悴地一一掃視僧侶們。
　　一名僧侶回來了。我望向入口，看守警官的腳微微顫抖著。他很冷。此時，我終于明白了那種顫動正是把他和僧侶區(qū)分開來、把他貶至俗界的原因。
　　好想趕快到外面去。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半小時之久。
　　飯洼差點倒下，敦子扶住她，結(jié)果蹲了下去。鳥口早就在裝機材的箱子上坐下，站著的只有我和今川而已。
　　今川似乎陷入恍惚——在我看來是這樣。
　　突然，一陣粗暴的風(fēng)卷起，野蠻人發(fā)出的粗魯聲音從入口侵入進來，是數(shù)名刑警和警官，支持的搜查員抵達(dá)了。
　　我們被帶到外面，移到旁邊的小型建筑物。
　　但還是一樣不舒服。
　　只是稍微暖和了一點而已。
　　只是視覺上受到遮蔽罷了。大批僧侶在隔壁建筑物持續(xù)打坐的現(xiàn)實，就算想要割舍也割舍不下。例如說有個盒子里裝了某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就算明白只要不打開蓋子就不會有事，卻反而更不愿意把它拿在手里吧。因為明白里面裝了什么，卻不能看見的狀態(tài)．會引發(fā)更大的不安。
　　我覺得就像這樣。
　　雖然隔壁的大盒子里裝的不是什么不明所以的可厭東西，而是清凈的修行僧眾。
　　一名年輕警官為了監(jiān)視我們而留在室內(nèi)，但我懷疑他是否真的了解狀況。外面好像還有一個人。也不能歸咎于有人監(jiān)視，但我們沒有一個人開口，就連坐姿都不敢改變，只聽得見衣服與榻榻米磨擦的聲音。
　　耳中聽見的，凈是樹木在遠(yuǎn)處喧鬧的聲音。
　　是冬季的夜風(fēng)吹過了山間吧。
　　不，那是……
　　“有沒有…一”敦子發(fā)現(xiàn)了，“聽見什么聲音？”
　　“嗯？”
　　坐在門框上的警官對她的話有了反應(yīng)，稍微轉(zhuǎn)動臉的角在豎耳傾聽。
　　“是不是風(fēng)啊？”
　　鳥口說，警官放下心似的恢復(fù)原本的姿勢。但是……
　　那并不是風(fēng)。
　　呻吟——是木頭傾軋般的聲音。是啜泣嗎？那是……
　　是老鼠嗎……？
　　“不，我聽見了，那是人的聲音�！苯翊ㄕf。
　　“嗯……？”
　　警官站起來，打開門扉�！拔�，外面有沒有異狀？”
　　“沒有啊�！蓖饷娴木�官冷淡地回答。
　　“有沒有聽見什么？”
　　“沒有啊，很安靜啊�！�
　　警官偷瞄了我們一眼。
　　“也是吧�！�
　　“正好，外面冷死了，跟我交換吧�！�
　　“里面也差不多啊�！�
　　“至少要好一點吧�！�
　　外面的警官進來了。
　　一道白影晃過他背后的黑暗。
　　是——阿鈴。
　　除了我以外，似乎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又經(jīng)過一小時左右，益田過來了。
　　“哦，各位，把你們丟不下管到這么晚，真是對不起。不好意思，接下來要麻煩各位回到仙石樓去�！�
　　“現(xiàn)在嗎？”
　　“待遇會比待在這里要來得好。而且平安抵達(dá)那邊的話，你們就被釋放了，山下先生說可以不必再把你們當(dāng)成嫌疑犯了。準(zhǔn)備好的話，馬上就出發(fā)。盡可能快一點比較好吧�！�
　　“唔，能夠被釋放是很高興，可是也有可能無法平安抵達(dá)是嗎？”
　　“鳥口，那條道路路況很險惡嘛�！�
　　“沒錯，夜晚的山路很危險。不過除了我以外，還有三名刑……”
　　這次清楚地聽到聲音了。
　　而且聲音——來自禪堂。
　　不可能。
　　“怎么了？喂，那是什么聲音？”
　　“我不知道�！�
　　“你當(dāng)然不知道啦，我的意思是叫你過去看�！�
　　“喔�！�
　　警官跑了出去。我慌忙穿上鞋子，從門口往外窺看。恰好那個時候，禪堂的門打開了。
　　“常信師父！你適可而止一點！”
　　是慈行歇斯底里的聲音，接著是硬質(zhì)的聲音：“放手，我不逃也不躲！”
　　華麗的袈裟，桑田常信……
　　三名警官出來，阻止常信。
　　“不勞費心！”
　　常信甩開警官似的，大步往知客寮的方向走去。察覺異變，知客寮的門口探出一張男人的臉——是菅原刑警嗎？我走到外面，與益田并肩而立。到處都看得到陌生男子佇立著，應(yīng)該是前來支援的刑警。
　　“怎么了？”
　　鳥口出來了，敦子也跟著探出頭來。
　　常信率領(lǐng)警官似的抵達(dá)了知客寮。
　　“如果事態(tài)急轉(zhuǎn)而下，一口氣解決的話，就太令人高興了�！�
　　益田瞇起眼睛望著眼前的景象說道。鳥口看著他的側(cè)臉說：“如果那么順利的話，就不需要警察了�！�
　　不出所料，山下的叫聲響起：“益田！益田！”
　　然后……
　　雖然完全不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說完全沒有接受說明的余�！�—我們與數(shù)名刑警，不知道為什么還有桑田常信，一同走下山道了。
　　盡管是下坡，卻比上山時更加寸步難行。
　　刑警們手里都拿著特大號的手電筒，但是被幾條光束片斷地照射出來的風(fēng)景碎片，卻完全是莫名所以的異樣光景，地面與景象翻轉(zhuǎn)過來，失去了平衡感，根本分不清是在上山還是下山，甚至連上下的感覺都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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